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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好了!
  银枪如电,贯穿了那颗还欲起身的头颅,让刘协相隔着数百步,都仿佛还能看到郭汜临死之时的不敢置信。
  但当视线转至近处的时候,他又忽然发现,那并非是城下战场上,第一份斩落敌军的战功。
  不仅是他从精神紧绷到放松,只在一瞬之间。这路援兵的行进,也同样快得惊人。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只是一片飞扬的烟尘飘荡在远处,下一刻,就已有另外的一路精锐,冲入了这郿坞之前驻扎的敌军当中,接替着马超的任务,向着这群仍未被平定的敌军举起了屠刀。
  这群骑兵早在潼关之外,就已被战场的激烈催动了斗志,正值两手火热之时。
  于是,他们就跟一度在他梦中出现过的景象一般,以摧枯拉朽之势撕碎了敌军的防守,又如神兵天降一般,来得恰到好处。
  刘协忍不住喃喃出声:“这是梦吗……”
  应该不是。
  倘若回头向郿坞之中看去的话,就会瞧见,连唐姬和为他传递衣带诏的小宫女都已加入了挖掘内屋砖石、运送向城头的戍卫工作中,皇甫嵩握刀的手也开始不住地颤抖,府库中存放箭矢的地方,更已是空空如也。
  若是郭汜再发起一次全力的进攻,谁也说不好,是他们能先将郭汜给熬死,还是郿坞会被郭汜攻破。
  所有人的脸色都灰败而憔悴,显得异常真实。
  甚至就在半刻钟前,皇甫嵩都已对他在说,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就由他用这残烛病躯,阻挡住恶贼郭汜,由刘协带着亲卫从另一头逃走。毫无疑问,皇甫将军已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
  但这,又好像是一场让人恍惚的美梦。
  因为情况没有到这么糟糕,就结束在了将欲崩塌的时候。
  他还活着,其他的人都还活着。
  只有城头的风忽然就停住了,而城下交战的声音,也在群龙无首的敌军选择弃械投降中,结束在了刘协的面前。
  唯恐所见非真,还有梦碎的一天,他就这样极力地从望楼上探出头,不惜露出了自己的衣着,只为了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那是怎样一副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是关中重新迎来了生机与希望的起点,也是……
  也是——
  刘协的目光顿在了一处,忽然停下了继续向外探出一截的动作。
  “不……”梦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真实的光影。
  他看见尘埃飘过日光的轨迹,也看见那些涤荡战场的骑兵,向着两侧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一名锦衣戎装的青年缓缓策马,踏过战场上未干的血痕,来到了城下。
  当领头青年抬头而望的时候,刘协明明看到的是一张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面容,却又觉得对方似曾相识,本该来此。
  在这低头与抬头的对视里,刘协更是只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温和的目光中,随即,在那耳膜的鼓噪里,听到了两个因战场沉寂而异常清晰的声音。
  一个声音响起在他的心中,而另一个声音,就发出在了这青年的口中。
  “……这是那位洛阳的兄长与明君。”
  “阿弟,朕来接你回家了。”
  第130章 (一更)
  刘协怔怔地望着眼前,忽然间觉得,自己的视线里像是笼上了一层水汽,变得模糊了起来。
  “回家”。
  多简单的两个字啊。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若非战乱,那也应当会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可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的奢侈。
  生母早亡,生父已逝,被迫为帝,掳掠离京,组成了刘协这命途多舛之人的全部,别人也只会说,皇帝在的地方就是天下百姓的归属,是新的帝都,却不会对他说出“你已安全了,可以回家了”这样的话。
  只有眼前的这人,对他说出了这句,长到十岁的年纪,方才第一次听到的话。
  那是一位兄长,对着弟弟说出的话,是家人之间方能有的呼唤。
  就算说出这话的人他其实从未见过,有着一头迥异于刘辩的头发,就算在这句回家之前,还有一个“朕”字奠定了君臣之分,就算他带兵立于城下,正在那一片血色当中……
  这“回家”二字,对于刘协来说的意义,也重得发沉。
  刘秉向着那僵硬探身在外的孩子,用着沉稳的声音又问了一句:“还不下来吗?”
  “我……我这就下来!”刘协恍如初醒,一步向后,收回了向前俯瞰的身子,匆匆便要自那郿坞望楼上退下来,却在半道上被皇甫嵩伸手拦了下来。
  疲惫的老将,在神情中犹有一份困惑,也下意识地便将这句警惕宣之于口:“陛下,那……”
  那好像并非刘辩啊!难道短短一年有余的时间,或者说,是皇甫嵩未见到刘辩的两年间,在他身上就已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吗?由董卓带来的磨砺,失去双亲的打击,再加上剪去头发的形象转变,能做到这一步吗?
  此刻刘协走下去,到底是回家,还是羊入虎口!
  刘协却已在他问完这话前,先一步用冰凉的手,回握住了年迈的将军:“皇甫将军,这个称呼你往后不可再叫了,天下从来没有两个皇帝的说法,是因董卓篡逆方成今日。所以,你不能当着真正的皇帝,喊别人叫做陛下。”
  “他才是真正的明君,是救了你我的大汉陛下!”
  皇甫嵩依稀觉得,当刘协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隐约在那个“救”字上咬牙,发出了一声重读,但再看去,少年眉眼间终于挣脱了这两日间的阴霾,缓缓浮现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好像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皇甫将军,我们安全了。”
  安全了。
  这安全的处境,还不仅仅是因为郿坞之下少了郭汜那乱臣贼子,而是他刘协终于不必再做这名不副实的汉家天子,承载起这份本就不属于他的责任。
  当这种想法终于挤占出了生存的危机时,他整个人好像都因解脱了枷锁而轻松了起来。
  “陛……陈留王!”
  这个声音没有留住刘协,因为他已越过了皇甫嵩,拔腿跑了起来。
  早已有人因刘协的回应,自发地打开了郿坞的城门,就让这道雀跃的少年人身影一路狂奔,毫无阻碍地来到了刘秉的面前,站在了已翻身下马的青年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一次换成仰头而望,不是自高处俯瞰下来的时候,面前这张陌生又恍若相识的脸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刘协的面前,非但没让他因恐惧而后退,反而又有些想要哭了。
  刘协忍了忍眼眶里的泪意,“……阿兄,董卓他……”
  “他已死在了百姓的愤怒里,再无法作乱了,为他坐镇关中的李儒,也死在了我们破关讨贼的时候。”
  “若是你担心卢公的话也可安心了,把守长安的张济投降,除了莽撞行事的王允等人,其余朝臣都还好好地活着。等你们安然回到洛阳的时候,荥阳王一定会很欣慰的。”
  “当然,”刘秉又补充道,“我也很欣慰。”
  刘协有些分不清楚,这句欣慰到底是对他们未丢气节的嘉奖,是对他们选择了夺取郿坞、在关中发起反抗的赞叹,又或者,这句以“我”而非“朕”的口吻说出的话,就只是一位兄长对弟弟还活着的欣喜。
  他那跑动起来越来越轻的脚步,让他此刻有若置身云端,而在这云层的更高处,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搭在了他的肩头:“有兄长在此,万事无忧。”
  “……阿兄。”刘协哽咽着又喊出了一声,随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秉将他轻轻地推向了后方的亲卫队伍,“将陈留王送回长安去,好生安顿。”
  他转回头,又对上了疑虑未消的皇甫嵩与默然发愣的唐姬,停顿了片刻,从容颔首道:“诸位为朕攻取关中各有贡献,也请速回长安休息吧,随后朝会,自当辞旧迎新,一洗董卓昔日把控此间的旧貌。”
  刘协此刻已被士卒搀扶着,坐到了从郿坞中牵出马车上,连忙问道:“阿兄不与我们一并回去吗?”
  刘秉笑着答道:“还需继续扫清关中叛贼呢,哪是这么快能闲得下来的。”
  刘协总不好说,因刘秉而来的安全感,让他总有些担心,在离开了对方的视线后,先前的噩梦又会卷土重来,但在此刻,他也只能说道:“那就预祝陛下祝愿兄长势如破竹,速取全境了。”
  对于刘协来说,这确是一句出自于本心的诚挚祝愿。
  而对于此刻的关中来说,这其实是一句事实。
  刘协终究还是年轻了一些,不明白速破潼关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含金量,起码在洛阳大军攻城之前,李儒是真的觉得,这处由他们选定的关隘,最起码也能阻拦住敌军十天半月,最先出问题的,可能是凉州、荆州那边。
  谁知道在潼关处的两军交锋,以刘秉这方付出了一部分伤亡的代价飞快结束,大军更为猛虎出笼一般,追逐着余下的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