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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该叫遗书。
  晏熔金接过时是意想不到的平静,毕竟, 他总得有点东西留给自己。
  然而深夜秉烛, 翻过一张张呕心沥血的策方时, 他几次中断痛哭, 不能卒读。
  看完时天边大白, 像一面惨淡的旌旗。
  在与黑夜的搏斗里, 没有人幸存和真正地胜利, 因为黑夜是和死亡一样的东西,阴云、雷电都可以让它猝然而至, 蛮不讲理, 无可抵挡。
  治国策与未看的信件, 一同被放入大箱子里, 柔软的衣物底下。
  晏熔金听到屋外风的声音, 听到它在守候, 像死亡一样随时伺机而动,找准门窗的漏隙就要钻进来带走他。
  “带我走吧。”他想。
  他心里有诸多不甘, 还未撬动的梁州,还未所向披靡直捣京城,从苛法和暴政的手中救下黎民,还未坐上那个位子, 骄傲又虔诚地朝屈鹤为伸出手,让他做他的丞相, 让他们做一对贤明忠良的君臣。
  然而疲惫盖过了所有。
  他在浓重的睡意到来前,瞥到桌上的镜子。
  自己这一刻是如此憔悴,以至于更加像病中的屈鹤为, 叫他看见也不免一怔。
  多看了一会,眼前就模糊了,一想到分明该如并蒂莲般,与自己同袍同路披荆斩棘的人已经死去,他就催肝裂胆般痛苦。
  哪里还忍再照?
  他蜷起身体,抖着手拾起狼牙,用苍白干裂的唇瓣紧贴它。
  恍惚中又见到屈鹤为,他撞开门惊愕地凝视自己的病容,然后跌撞着跑过来,把他的头抱在怀里。
  “晏小和!我来了......不许闭眼!”两根手指戳起他上眼皮,晏熔金于茫然中摇摇晃晃升起一个疑问,然而在冲破睡意前就泡沫般破裂了。
  昏睡中,混乱的脚步徘徊在他床头,自染病屋里已很久没有这么热闹。
  因此晏熔金怀疑,那是鬼魂的脚步。
  有人托起他的头颈,将汤药灌进去,晏熔金知道只是徒劳,然而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吞咽着。
  那人喂空了药,用指腹揩过他的嘴角,与他一同重新躺下,侧身拥着他。
  两具贴近的身体都太瘦了,肩臂凸出的骨节互相硌着磋磨,冷风从他们空虚的肋骨中穿过。他们想用拥抱留住彼此,然而风过去,什么都没留住。
  “梦到什么了?”那人用拇指按着他眼角,截断泪水,“不要哭,小和。”
  所有的泪都由我来流。
  求他安康幸福。
  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十个日夜,晏熔金有如回光返照般醒来。
  与他相对而躺的人还沉睡着,皱着眉,铺满半张床的白发像流淌的月光。
  是梦吗,是幻觉吗,是死亡的蜃景吗?
  他不敢碰,呼吸都收短了,全心全意等着他醒来。
  窗外鸟叫变了几个声调。
  没想到是医官先进来,惊醒了沉睡的本不会在此的人。
  晏熔金和他短暂地对视,来不及反应任何情绪,只为了看清对方活生生的脸。
  晏熔金任由医官给他诊脉、进针、送药,空下来的手一指指“走”过去,螃蟹似的,夹住身旁人的指头,然后拢紧了,捏得两人都骨头疼,引得那人警告地瞥他一眼。
  面生的医官喜形于色:“新药方果然有用!主公与梁州都有救了!”
  晏熔金乍然醒来,头有些疼:“谁的药方?拿来给孤看看。”
  那医官道:“是小人的,小人名方悯,此乃在王清任与华佗方上做了增减而成。”
  气力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在拿到药方的那一刻在晏熔金身体里落地扎根。
  原来不是回光返照。竟然不是......
  屈鹤为倾身为他揩去眼泪,握住他颤抖的手:“你活下来了,大家都有救了。”
  医官说,是屈鹤为以性命担保,力排众议,将新药方给他灌了下去,才叫他活了下来。
  晏熔金此刻心里有那样多话要说,他迫切地深深地注视屈鹤为,又压住生还的兴奋,嘱咐医官:“将药方推用出去,凡染疫者,皆不收一分一毫,只愿此疫早日平息。你也辛苦了,方大夫,若一切顺利,论功行赏时你占头功!”
  然而那方悯却跪下了,叩首请罪:“方某有罪,不求任何奖赏,只求主公宽恕!”
  晏熔金同屈鹤为对视一眼,屈鹤为目光一缩,倒像知道似的。
  “哦?是何罪啊?”
  “先前为屈公子医治的医者,是小人的徒弟方子承,他夸下海口要治愈屈公子的疾病,然而力有不逮,险些酿成大错。求主公拿我的功劳,去抵他一条命。”
  屋内霎静,晏熔金仔细咀嚼着那几个字眼:“酿成大错?”
  错到让他的去非水米不进,病得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无力回天?
  后来,更是连讣告都传了来......
  这哪里是一句“错”可以代指的,分明是重罪!
  他冷笑一声:“为何早不见人来报?”
  “这......”方悯抬头觑了眼屈鹤为,更结实地埋下头。
  晏熔金心里有数了。
  深吸了口气:“你先下去,此事回扬州再审。”
  方悯答是,关上了门。
  门内晏熔金还抓着屈鹤为的手,然而他低着头沉默。
  终于排理好竞先出口的话:“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一月前的信,还骗我你康健,叫我安心?”
  屈鹤为侧身搂住他,不说话,大袖像屈鹤为张开的羽翼,现在将他拢在里面。
  晏熔金立刻就想回抱他,但还记着自己在算账,狠心推开他,站起来问他:“你知道我听到你的死讯是什么感受吗?你听到过你爱的人死吗,你能理解我吗?你把我的心都撕裂了,现在你又活了,一句话也不说,做个甩手掌柜叫我自己把它拼回去么?”
  “我没有这样想。”
  屈鹤为按着侧颞,蹙眉仿佛忍着痛。
  晏熔金闭了闭眼,双臂自后环过他,认命地帮他揉穴位:“又头痛了吗?”
  “对不起,去非,我没有想和你吵。我只是难过,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忍受这些......是不是很痛,当时连你的死讯都传了来了,你病得又有多重......”
  他说着说着,身体渐渐靠紧屈鹤为的后背,整个人如水傍山般的挨着他。
  眼泪全洇在屈鹤为衣料上,两只用眼泪灼烧出的深色洞。
  “我没关系,”屈鹤为拉下他的手,转身按着他的后颈将他压向自己,“我没事的,逢凶化吉,你看,方悯已经将我医活了。”
  晏熔金咬上他的耳朵,抱紧他,在那里留下半圈牙印:“什么事都要和我说,我不要你逢凶化吉,我要你连‘凶’都没有!一路顺遂一生无虞!你听到了吗记住了吗会改了吗屈鹤为!”
  他眼睛很亮,像光下晕开的剑芒,但瞳仁微微颤抖着,因为他知道,一旦出事这些悲愤的剑将不知何去,最终只能全无济于事地扎回自己的身体。
  歇斯底里的,反而是最害怕最束手无策的人。
  屈鹤为轻笑一声:“难道你不也报喜不报忧?”
  说罢摸了摸他面颊,凑上去亲他,手松开他后颈,轻轻环着他。
  晏熔金的嘴唇比他想得还要柔软苦涩,他一点点抹去残余的药味,愣是将那张惨白的嘴亲出三分血色来。
  晏熔金微微仰着头接他,一个不稳就将人撞倒在床上。
  他着急忙慌去摸他的腰脊:“痛不痛?有没有撞到?”
  却被身下人扯过了手,一下摔在他身上。
  屈鹤为不叫他起来,又轻轻在他眼皮上啄了一下。睁眼太快,整只眼睛都像被拽进雨里。
  晏熔金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亲过,如同乍饱的小叫花还有些发蒙,身体却已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他眼睛亮亮的,去问屈鹤为:“这三个月,你也很想我对不对?”
  屈鹤为的手蹭过他僵硬的腰身,抽去那条腰带,晏熔金的衣物登时松垮下来,他面上有些窘迫,心里觉得突然,但又不敢出声说什么,怕惹恼了屈鹤为把自己踹开了。
  他也去勾屈鹤为的斜纹蓝腰带,却被屈鹤为毫不留情地撇了一巴掌。
  登时委屈看他:“屈鹤为!”
  屈鹤为用腰带将他不老实的手捆起来,然后继续慢条斯理解他的衣服,仿佛记着仇,在刻意折磨他。
  晏熔金终于忍不住,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在他面上胡蹭:“你别不说话,你理理我。”
  屈鹤为挑了他的狼牙来看,指尖划过他起伏的前胸,稍纵即逝地收走了。
  “要我说什么?嗯?”
  晏熔金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屈鹤为一扯他手上的腰带,才勉力撑起身的人就又跌回他怀里,面容迷茫而无助。
  屈鹤为冷嗤道:“装模作样——”
  “你养病还揣着扇子?”
  “什么扇子,我......”晏熔金才要反驳,陡然意识到什么,满脸通红地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