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生选择了不告而别,实在不坦荡,他没办法让尚思游再送他了,再送兴许他就走不了了。他不是没想过为什么非要走啊,为什么非要分开呢,在一起不好吗。他觉得不好,是他不好,尚思游并没有一丁点儿的不是。他哥怎么会不好呢,偏是他哥越好,他心里越难受。很矛盾,人本身就是矛盾的,他还做不到直面那些负面情绪,尚思游也许会成为他人生当中的好老师,只是尚思游没有义务陪他走过这段泥泞和不堪,他不想给尚思游看到他这一面。
他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累赘,如果他能早早意识到这点,就不会在成英离开后后悔爸爸在世没有好好相处了。
所以他在黎明前独自离开,披着满身的风霜,去找自己的路了。
如果他是来旅游,这里的景点也许会让他永世难忘,就像离了血地仍能找到魂灵的净土,可他不是,他只是带着满腔的茫然,踏上了一辆旅行大巴,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听着整个车厢鼎沸的人声,来自天南海北的口音,没有一句话是他听得懂的,也没有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成生望向窗外,大巴车在公路上平稳行驶,他看到连绵不断的青黛,掩过山尖的雾霭,如海一般广阔的草原,风吹草低,于是路过牛与羊。
此时的他仍沉浸在与尚思游的离别中,算分手吗?成生卑鄙的想,他没写分手,就不算吧……万一哪天他哥又重新谈朋友了,那他怎么办?成生眨了眨眼睛,隐去泛滥的潮气,心想他并不能怎么办,那是尚思游的自由,他尊重他哥做的每一个决定。
这趟旅途只有半个月,成生随他们走遍了山河湖海,路过宫殿,也有虔诚的拜一拜,希望他哥身体健康。
等此团结束,成生仍坐在大巴上,心中没有着落。
团长用不甚熟练的汉话问他:“你怎么还不走?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吗?”
成生摇头,他说:“我迷路了。”
团长热情的问他家在哪里,想教他怎么买票,成生却问:“您能帮我找个住处吗?我可以给你钱。”
他该庆幸,团长是个热心肠,没有骗他,竟真带他到了一家旅宿。这是一对夫妻开的,他们的孩子在外地读书,成生住在二楼,租了两个月。
十月间气温就已经开始变化了,对成生一个南方人来说着实冷,他身体素质好,却也早早裹上长袍,捧着热奶茶,在阳台一坐就是半晌。
他不想用原来的号码了,怕尚思游联系他,干脆关了机,什么通讯设备都不用了,只因这里并没有他要联系的人。
这对夫妻偶尔会跟他聊天,成生喜欢他们之间那股浓情淡于水的蜜意,如果他生在这样的家庭之中,应该是一个很会表达情绪的小孩儿。每当他有这种念头,他就会望向天穹,诚恳的对成英道歉。
爸爸,我没有其他意思。
成英如果在,一定会拧着他耳朵说,还说你没有,你这不就是吗。当我儿子亏你啦?给你当爹我都没说什么,下次你再想当别人儿子,我也去当别人的爹。
保不齐成英真的会这么说,成生为自己脑海中荒诞的想法觉得好笑,他现在都敢开他爸的玩笑了。
这两夫妻看他无聊,有时候也会给他推荐附近的景点,成生心血来潮就去,嫌天冷就窝在屋子里不出门。
直到十月底的一天,他们问成生能不能帮个忙,去矮山那里给吉而依送些白盐调料和衣物。成生答应了,矮山他有骑马去过,不会迷路,只要到了毡房那里问清楚哪个是吉而依就行。
他们说路途遥远,他可能一天内回不来,到时就在吉而依家借住,隔天再回来。成生说没问题。
矮山并不近,成生出了镇,借了匹马,此时寒风刺骨,人在马背上如临冰窖,他挺了挺背脊,勒紧缰绳,一路扬鞭,帽子下的眉和眼挂上白霜,像半个雪人。
他到了毡房,敲门去问吉而依的住处,有人为他指路,说他还要再骑一段路,直到下了坡为止。
毡房并不密集,每家都近乎隔了个山头的距离,成生在冰天雪地中找到了吉而依的毡房,敲开门,他习了些零碎的日常用语,说不清楚的就用手比划。面前的吉而依脸膛黧黑,瘦高,看上去年近六旬的样子。
成生把东西递给他,此时已是晚上十点,他回不去了,便问吉而依能不能借宿。他用双手合在脸颊,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然后指了指吉而依的毡房。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多是用肢体语言交流。
吉而依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最终侧了身,让他进来了。
成生觉得吉而依不大好相处的样子,于是进了毡房只小心翼翼的坐在炉火旁,没再言语。
吉而依家中只有他自己,成生想这可能是个单身汉,性情怪异,遂不准备再做攀谈。吉而依从热水瓶中给他倒牛奶,然后拿了馕出来,成生饥寒交迫,顾不得礼节,用汉话说谢谢,随后吃的狼吞虎咽。
借住一宿后,外面风雪更大,成生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原野,心凉了半截,雨雪不停,这下彻底回不去了。
他在吉而依的毡房住了下来,谁知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等到十二月,旅馆夫妻托人来问成生是否安好,知他安全,便放下心来。
毡房的条件与旅宿不能比,游牧人的生活在成生看来是艰苦的,多方不便,可他在这一个多月的放牧生活中,内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哪里都是借住,吉而依虽然冷面寡言,人却是不错,成生问他能不能再住一段时间,吉而依闻言思索了半天,松口同意了。
成生并不白住,他会帮吉而依干活,他们现在住的是冬牧场,恶劣的天气并不能阻碍他们的生存。
成生会数吉而依家的羊,吉而依在羊毛上印了炭黑的圆,像是羊自己长出来的花色,成生知道这是为了区分自家的羊与别家的羊,以免混淆。吉而依还养了几匹马,各个都高大健壮,成生踏上马鞍,俯视那片天地,烦恼好像都消散了。除了有一匹马烈,性格差,成生不能骑以外,他把吉而依的马照料的很好。
冬季漫长,砭人肌骨的寒意让成生感到困扰,他从未在零下几十度的气温里生活过,夜间睡觉他要裹上几层棉被和毯子,手脚依旧是冰冷的。因为严寒的天气,他的手生了冻疮,冷起来的时候没知觉,一烤火就会又痒又疼,让成生有些抓心挠肝。
这天夜晚,他看着生疮变形,又格外粗糙的手,猛然间想到了尚思游。如果尚思游看到他的手变成这样,会是什么反应啊,他哥那么爱他这双手,比他自己都要爱护,如今这双手再不白净细嫩,甲缝里塞进尘土,手骨微微畸形,不再匀称直靓,而是生出黄茧与裂口,被风霜肆虐,被生活搓磨。
尚思游还会再爱他这双手,还会再爱他么?
成生有些难过,他想他哥了,想的一颗心直往下坠,鼻头发酸。
来年开春,成生被吉而依带去了另一个山头,他不解,因为很少见吉而依出门,等他到了少男少女聚集的舞会,才明白吉而依为什么会带他来这里。吉而依还要回去牧羊,他给成生比划,意思是问成生记不记得回去的路。
成生看明白后点了点头,吉而依放心离去。
许久不曾与人社交,成生站在人群外围,神色紧张,他语言不通,又没一个熟人,怕是很难融进去。然而不等他踟蹰,突然有双手抓了他的手臂,用怪异和颠倒的语调问:“吉而依新客,毡房,你?”
成生望着面前的青年点头,他与他们面部轮廓不同,生活阅历所累积的那份气质也截然不同,所以一眼就能被认出来。
青年把他拉进篝火旁,笑出几颗白牙,对他很是好奇。话也越发的密,成生听起来很吃力,因为面前青年的汉语并不好,甚至忘了自我介绍,可却是成生这几个月来听到的最熟悉的话了。
他说吉而依很可怜,脾气不好,但是人不算坏。
成生问吉而依为什么可怜,他说因为吉而依的老婆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掉了,老婆没了,孩子也没了。
成生听的心里一咯噔,他在吉而依的毡房住了这么久,从来不知道吉而依是成了家的人。
他又继续说,吉而依的大儿子,他说话间直瞟成生,从上扫到下,说吉而依的大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但是你比高,也比你爱笑。不过死啦。
成生被火烤的眼睛干涩,他用哈萨克族的语言问,为什么。
青年说,他大儿子有心脏病,发病的时候吉而依去镇上买盐,回来发现儿子尸体都凉透啦。
成生眼前忽的有些模糊,生活的苦涩使他答不上一句话来。
青年拍拍他的肩头说,已经死了很久了,你不要难过。
第96章 番外
成生并不能从吉而依身上看出些什么,打他知道吉而依这大半生的经历后,突然间明白了笼罩在吉而依周身那种神秘感源自什么,是孤独。致命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