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尾线条松散,几个人胡乱站着或蹲着,间隔几步远。
最后面站着个人,他背对轮船,朝着远处的城镇眺望。
陈不楚喊道:“游荡!愣着干嘛,走了!”
游荡没转头,陈不楚站到他旁边,顺着他的视线打量过去——一片居民区,某家的天台上矗着根旗杆,杆头挂着块颜色难辩的破布。
“你在看什么呢?”
游荡说:“我在想,是谁把它挂上去的。”
陈不楚:“人啊。或者猫?”
游荡并不想把话题带的这么低俗且踏实,他很哲学地说:“或许是一种冲动,这条抹布从前只是一条抹布,但它的梦想是爬上最高的杆头,招展成一面旗帜。”
陈不楚明白他的“哲学”,甚至自诩“哲学家”。他相当赞同,“抹布在地上的时候就是抹布,但它争取到一个机会之后,就变成了旗帜。哪怕它是最丑的一条,人们也不能用看抹布的眼光来看待它了。”
“不,我不是在探讨自我提升这件事。”
游荡偏头看过来,他嘴角的一根烟燃到末尾,飘逸的白烟几乎贴着他的鼻尖飞上去。
“也许是外力把它送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那么谁会来接它呢?它不是旗帜,也不是抹布,它是一个崭新的生物,接它的人会给它命名吗?”
“抹旗。”考虑到好听,陈不楚用了“mo”的读音。
两个哲学屁话家相视一笑,陈不楚哥俩好地搂住游荡,和他絮絮叨叨说到了那边如何落脚如何和他爸派来的人接头。
陈不楚带着游荡找到他们的舱位,上下铺,有一扇两个巴掌大的窗户。
游荡把脸贴在上面看,他没戴隐形眼镜,透过沾满划痕的玻璃,旗杆的影子纤细如丝,融进那划痕里的一条。
抹旗变成一个小方块,下面是他和周昭曾经呆过的宾馆。他亲过周昭,周昭也回吻过他。
他小腹的那条疤还会记得我吗?
船驶离了港口,陈不楚察觉到游荡的低落,他安慰道:“就是这样的,有人走开就有人回来,你现在走,是为了以后能更好的回来,你姥姥能理解的。”
港口以东五十公里,火车站广场上的钟楼时针滴答指向“10”,震耳欲聋的钟鸣余波传出很远。
周昭夹在一群面色憔悴的旅客中浑浑噩噩地走出地下步道。
和余子佩分手这件事让他爸很生气,周昭预料到有这顿毒打,但没想到他爸这次把他的手机计算机全都砸碎了。李亭林帮着他跑出去之后,周昭借了他手机给游荡打电话,无论是游荡家的座机还是他新换的电话卡全都无人接听。
他们高中班主任在毕业后接到了周昭的电话,寒暄之后很诧异,“游荡?我怎么知道他在哪?不过应该没大事,你俩一起去北京上学我还是很放心的。”
“放心?”
“他原来天天和陈不楚混在一起,不是溜门撬锁就是聚众打架,要不是你来,这小子还跟他姥姥在家种地呢。”
周昭胡乱说了几句,匆匆忙忙买了车票上车。
他在路上折腾了一天一夜,静下来才感觉自己一身的淤伤好了点。
半个月接连坐两次这辆夜车,始发地和终点站都一样,要去找的人也一样,周昭的心情有很大不同。
他站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喝水,对面有个中年男人坐在行李袋上打盹儿,他怀里塞着一个毛绒公仔,每过一会儿,男人都警惕地睁开眼睛扫视周围,而后再拍拍胸前的公仔,闭眼假寐。
有一次他们对视了,周昭礼貌地笑了一下,中年男人有点讶异,他从行李袋里抽出一个塑料袋示意周昭可以拿过去垫着坐一下休息。
他靠着车厢门坐了几小时,后背疼,脊椎疼,全身都疼。他想起来去年开学之前,游荡和他发了一条短信,说自己正在去北京的火车上。
游荡当时也在这里坐着吗?
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周昭有点难过。
转过头他觉得自己是脑残,游荡又没被他爸打,而且他还可以凭通知书买学生票啊,而且自己现在去找他就是说清楚一些事,无论游荡遇到了什么事情,总归以后他会和他一起的。
他原来喜欢我啊,他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得问他,万一他骗我呢?
应该不会骗我的吧。不过说不好,之前那副乖孩子的花胡哨不是把我骗过去了吗。
火车进入隧道,窗户反射出周昭的脸,他冷不丁瞥见自己居然在笑。
被游荡骗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笨蛋。
/
天要亮了。余子佩建议游荡和自己回家睡觉。
游荡愣了一下,“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啊呀我困死了,”余子佩在手机上叫了车,她瞟一眼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游荡,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你喜欢小孩子吗?我家有一个特别吵的,而且她妈也特别吵。”
这话一说,游荡坦然了。
五点钟,司机昏昏欲睡,放了很吵的一首歌。游荡和余子佩坐在后座,余子佩已经半睡半醒了,游荡请司机换首安静点的歌。
前奏刚起,游荡养出的一点睡意就没了。
蔡琴的声音华美如丝绸,是他和周昭一起听过的一首。
游荡安静地听完,然后他问司机能不能再放一遍。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乐呵呵地说:“行,我给你搞个单曲循环。但我听不了慢歌,一听就困。你陪我聊会儿天吧。”
余子佩眼睛闭着,张嘴大喊:“哈!哈!呀咦——!”
游荡和司机都吓了一跳,余子佩说:“还困吗师傅,我能继续喊。”
闹了一遭,司机不吭气了。
游荡瞧着窗外的高架桥,模模糊糊觉得这地方他来过,那时候还是周昭和李亭林坐在车子前排。
第13章 13 人们很少偶遇
08年秋天,周昭刚拿驾照不久,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开车。
他每天接送余子佩上下课,周末时客串他爸爸的司机。他还热衷于品评路上见到的每一辆豪车,很巧,李亭林和他有相同爱好。
二人坐在前排指点江山,被叫来兜风的游荡听得一知半解,脸朝向窗外看风景。
今年他离开家,离开曾海棠,成了被投进太上老君炼丹炉的孙悟空。
城市和文明化为烈火焰,化为浓烟雾,时刻搓磨他本就不坚韧的内心。
他以为自己是孙大圣,摩拳擦掌地想要找到那个 “巽位”。
可他忙了半天,颓然发现他和孙大圣的共同点不过是——他们都是猴子进化来的。大圣天赋异禀,运气又很好,是个石头猴子,而他肉体凡胎,烧干了也只是一把灰。
汽车驶出城市,上高速,周昭看路牌,很敬业地汇报距离下个服务区还有16公里,有没有人上厕所。
李亭林的手机连着车里的蓝牙放歌,声音巨大,他们讲话全靠吼。他吼:“我不尿!”
周昭也吼:“游荡你尿不尿!”
游荡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周昭看不见,于是跟着吼:“尿!”
大概他声音太大了,周昭觉得他很着急,“几分满!”
“什么?”
周昭还没听过游荡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故意把车窗降下来一点,风声呼啸着灌进来,车内成为比菜市场更嘈杂的存在。
李亭林瞥见周昭的举动,好奇地盯了游荡一眼。
游荡其实有点急。从城区上高速花了半小时,半小时里他喝完了一升水,他没注意到周昭打开窗户,以为李亭林的品味就是如此嘈杂糟糕。
周昭再吼:“七分以下120,七分以上150,你决定我们开多快!”
妈的,疯子。李亭林白周昭一眼,扭过去扣紧了安全带,“超速百分之三十!扣六分!”
游荡不想让周昭被扣分,“那六分!六分!”
“扣六分啊!行!你回头请我吃饭!”周昭眉头一扬,手指勾下墨镜,一脚地板油,汽车贴地蹿了出去。
游荡和李亭林齐齐向后倒。李亭林叽里咕噜骂了一串,抓着车顶把手不吭气了。
风更大了,似乎在惩罚他们不遵守交通规则,钻进来一个劲儿往他们脸上甩巴掌。
游荡睁不开眼,竭力看路留心路况。
车子行驶在两山之间,山比游荡家那边的高许多,他看见远处山腰里盘着的半截城墙,城墙高低错落,绵延进山体,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周昭关了窗户,抽空给游荡介绍:“居庸关!你看见了吗?上头全是游客。”
李亭林细声细气地说:“您老眼神够好的,开着火箭也能瞅见游客。”
周昭才不理,他有充分的“理由”。他问他的理由:“是不是快尿出来了!”
游荡捂住脸,现在就是把长城捧到他眼前他也是万万不敢看了,他憋屈地说:“是。”
到服务区,车一停,游荡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