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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自由的有钱人 > 第20章
  他们去了一家日料店,周昭看菜单,边看边念,柚子蘸面、地狱拉面、炸猪排、无花果香橙色拉、芥末章鱼、再来个刺身拼盘。你还想吃什么?
  游荡啃了一口煎饼果子,没作声。
  周昭合上菜单,和服务生说:“先这样吧。”
  这是中午十一点三十五分,游荡咀嚼口感古怪的果蓖,认为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先开口,随便落了个支点,“这个香菜好咸啊。”
  “好吃吗?”
  “好吃。”
  周昭轻快地笑着说:“好吃才有鬼,错过最佳赏味期了。”
  原来已经错过了。
  游荡也笑,他擦擦嘴,“趁着没上菜,我要给你讲一篇,以我为中心的,但并不苦大仇深的日记。你有兴趣听吗?”
  周昭说可以啊。
  “好。那我们就随便聊天,正好消磨点时间吧。”
  “上次见面,我没有搞清楚我到底有没有杀人。你让我滚去搞清楚,我去了。我在南都最大的警察局里坐了一个月,他们烦了,说我连嫌疑人的边都挨不着。”
  “我就和他们自首啊。陈不楚的爸爸可能害死了我爸妈,还把他们的器官卖了。我为了报仇,故意惹了你们南都的黑社会,我在赌桌上坑了他们三千万,伪造了我会在理发店的出现的假行踪。”
  “然后我唆使陈不楚去理发店染发,让他被黑社会当成了我。后来他死了,腿还被砍下来了。”
  “你们把我枪毙了吧。”
  游荡想到了当时那些警察的表情,没忍住做了个鬼脸,“看我看我。他们就是这个表情。”
  “被踢出警察局之后,我不知道该去哪。我拿走了陈不楚的钱,在外面玩了一圈,去了好多地方。好多人,好多房子,慢慢的,我开始梦见陈不楚。他说他要去参加运动会,让我帮他准备点东西。”
  “我说好啊,问他准备什么。他说, ‘我要我的腿 ’。”
  游荡压低了声音,他把那些恐怖的梦魇加工成逗周昭开心的笑料,“他那条腿连南都的警察都找不着,我怎么找啊。我让他把我的腿砍了拿走。”
  “把我的腿给他之后,我就躺在床上不动了。我每天看电视,叫外卖,反正他的钱我也花不完。过了一阵子吧,我又梦到他了。他说我的腿他用着很好,正好运动会发了奖励,是他原装的那条腿。反正他有一条了,就把原装的送我了。”
  “我安上了陈不楚的腿,慢慢下地走路了。”
  “但你也知道,金腿银腿不如自己的狗腿,我用不惯他的腿。太金贵了,它不听我话啊。”
  “不舒坦,怎么着都不舒坦。”
  色拉上桌了。
  游荡坐在上菜口,他让了让身体。
  这家店菜好吃,地方却不大,尤其是桌子特别小。
  周昭和游荡两个成年男人坐下的时候,膝盖怼着膝盖。
  周昭往前顶了一下,游荡没躲开。他感受了一下游荡膝关节传来的脉搏,“那你怎么办呢?”
  游荡眼睛很亮,他找到了知己,难免要掏心掏肺地和人讲讲,“找啊。我从理发店后面的小巷子开始找,我问每一个人,翻垃圾桶,敲门问有没有人看到他那条腿。”
  “南都不大,但人特别多,我天天翻垃圾桶,和几个收垃圾的也熟了。有个缅甸来的老头和我说,案发之后,他见过几条闻起来特别臭的狗。吃了人肉的狗拉屎和没吃过的不一样。我就转过头去找狗,那些狗和我捡来养大的狗不一样,也和你们游乐王子不一样。”
  周昭叉了块无花果,就着碟子边缘刮掉上面沾着的坚果碎屑,他吃了一口,没什么起伏地说:“特别凶吧。”
  游荡无比赞同,“特别凶,我小时候以为赌棍就很可怕了。”
  他一句话带过了无数凶险与自己无数次的徒劳而返,直接带周昭跳到了好结果里。
  “最后我在一个棚屋里找到了,腿都被啃成骨头了,脚趾骨还剩一个。”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不是齐齐切掉的,是有参差的。”
  游荡夹起来一片罗马生菜,他用指尖跟着生菜叶褶皱的边缘走了一圈,“有点像这种吧。”
  “但我不在乎啊,这是我的腿,我找到我的腿了!”
  “我去梦里见陈不楚,跟他说,不好意思啊,我想了想还是不换腿了。我已经拿回我的腿了,你这个运动会的奖品我用不到了。”
  “陈不楚盯了我一会儿,问我还记不记得抹旗。我不记得了,但我说记得。他笑了笑。”
  “他不要他的腿了,拜托我烧成灰,带回家,然后不要惊动任何人地挖开他的坟,把这点灰给他凑齐。”
  “他要我给他这种缺了一点的骨灰起个名字,像抹旗那种就行。”
  拉面也来了。
  周昭抽下筷子上的纸壳,把顶端的葱花一股脑夹到了自己碗里。然后他把拉面端起来给游荡,“你是因为送他回的家?”
  “谢谢。”游荡接过面碗,推了推色拉的大盘子,挤出一点空余给一会儿要上的菜。
  “对啊。换完腿之后我就不用一直念着这回事了。我找了个没人的晚上,把陈不楚交代的事儿办了。”
  他夹了一筷头拉面,凑在嘴边感受了一下温度,觉得可以,张嘴吃面。
  周昭端着下巴看他吃面,“恭喜你,你和陈不楚之间彻底算清楚了。”
  游荡含糊地说:“对啊。他这个名字起的很硬,不允许和别人不清不楚。谁敢和他不清不楚,他死了都要追到梦里。”
  “那你的名字呢?游?荡?”
  游荡耳朵痒,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手挠,“我啊,我这名字起得很软,跟那个蓬草一样,四处游荡四处飘。死了就落在地里,被烧成草木灰。”
  耳朵不痒了。游荡没心没肺地说:“也挺好的。草木灰能施肥能治病还能保温,挺好的。”
  周昭眯起眼睛。他记得李亭林刚认识游荡不久评价他的话。
  游荡不是周昭能赶进朋友圈的“羊”,他是草木灰。
  当年给他算命的神算子算出来周昭不会装胡涂之后,屁股很沉的在他家蹭了顿晚饭。
  李亭林也在,神算子和李亭林抢了两回鸡腿没抢过。
  他观察了李亭林一会儿,发现李亭林只和自己抢,绝不动周昭和周昭他爹筷子瞄准的地方。
  神算子咬着牙狞笑,他捏筷子,指点江山道:“你这个娃娃呀,眼尖,看人快准狠吶!”
  原来他爸的朋友也不全是酒囊饭袋。
  周昭顺着游荡的话说:“是挺好的,就是漂泊了点儿。”
  游荡掐着指头算了算,“漂泊吗?也还好,我在家快两年了,陪着曾海棠,一步都没往远处走。”
  周昭心里打了个突。
  两年没往远处走一步,为什么前天突然来北京了。
  他突然笑不出来了。
  游荡的左手挠完耳朵,一直曲着扎在桌面上。他四肢憋困得慌,周昭撑开
  腿,让游荡把腿伸进来。
  他们一外一里地交错着坐,纷纷感到舒展了。
  动完之后,游荡才说:“昨天,还是前天。我真分不清了。总之是,我办完她的葬礼,才又开始往外走。”
  人们说曾海棠这辈子波折挺多的。
  青年丧夫、中年丧子、晚年丧己。
  躺在床上被人喂饭接尿的日子竟然有小十年。
  “其实她走之前,我们俩都还挺期待的。她期待死,我期待她死。你照顾过瘫痪的人吗?和病人还不太一样,病人起码占个 ‘人’字儿,曾海棠吧,最后都和这个字儿不太沾边了。”
  游荡和余子佩、周昭连说了一天一夜的话,只在上午睡了一小时。
  他儿化音听得多,口音也跟着跑了。他现在的口音,不南不北,不东不西,像比萨的烤馕,哈密的披萨,和哪边都形似,但跟哪边都不搭。
  周昭听着他说话,强撑着又插了一块无花果。
  在游荡睡着的那一个小时里。
  余子佩忽然想起件天大的事,她再次把重力眼罩扒拉到头顶,迅速给周昭打了个电话。
  在电话声音吵到游荡之前,周昭眼疾手快地挂掉了。
  余子佩只好打字——她写:游荡有严重的自杀倾向,我劝了,他不听。
  陈不楚的腿找到了,曾海棠死了。
  游荡漂累了,决定落在地里,变成草木灰了吗?
  他又要飞了。
  这次他不会回来了,所以特意走前来告诉我一声吗?
  一个将要亘古缠绕他的问题如跗骨之蛆一般爬上来。
  如果我妈没死,我和游荡不会认识。
  如果陈不楚没死,游荡不会向我求婚。
  如果曾海棠没死,游荡不会来找我。
  如果游乐王子没死,我不会回国,游荡就找不到我,我们不会坐在这里吃饭。
  ——我们真的没有缘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