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件事我必须要问你。”程烈缓慢抬起眼,“当年廷峥遇难之前,你对他说了什么?”
听到程廷峥的名字,程睿和郑瑄都是一怔,面上浮现出悲伤之色。程睿揽住妻子的肩膀拍了拍,视线投向站在沙发边的青年。
他的身形瘦削依旧,此时天色近晚,头顶繁复的古董水晶灯把他的脸色照得过分苍白,嗓音却还算平稳:
“我不明白您问的是哪一句。”
“你还敢装傻?”程烈将一枚素圈戒指拍在了茶几上,沙哑的嗓音掷地有声,“是你怂恿的廷峥去登那座雪山,是不是?!”
拐杖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重响,程睿心脏骤然一沉,余光瞥见青年的身形轻晃,闭上了眼眸没说话。
“舅舅舅妈。”沙发对面的程钧哲站起了身,对着程睿和郑瑄道,“我这段时间偶然间结识了当地的向导,聊起了三年前这场雪崩。表哥原本对登山不怎么热衷,是因为……”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宋矜郁,眸子如一潭寂静死水,“因为自己的未婚妻和亲弟弟搞在了一起,他想追回未婚妻,被要求登上那座山才能和他结婚,所以才意外遭遇了不测。”
偌大的客厅里一片寂静,程睿无声叹了一口气,郑瑄的肩膀微微发抖。
“你没资格再做小洲的配偶。”程烈拿出一份文件推到茶几上,“签了它,我可以既往不咎。”
宋矜郁垂眼扫了那个离婚协议书,面色不动,弯腰轻轻拾起。
“你打算怎么说服你的孙子?”他翻了翻,随口问。
程烈冷哼:“用不着你管。小洲不是不分是非黑白的人,我自有办法!”
“他是不是那种人我不确定——”宋矜郁慢条斯理道,“但爷爷您恐怕是的。”
程烈错愕瞪向那青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宋矜郁丝毫不慌地回望,眸光一扫程均哲,“您因为这个人的一面之词给我定了罪,真的不是故意帮着他为难我和程凛洲么?你想听听他害程凛洲出车祸的证据吗?”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划开,调大音量,播放一段早就保存好的通话录音。
赫然是程均哲咨询如何伪造车祸现场的铁证。
程钧哲神色巨震。
宋矜郁不予理会,只盯着面色铁青的程烈:“还是说您本来就知道了,但还是打算包庇他?就因为程凛洲够顽强没死掉?”
他望了一眼程睿,“叔叔告诉我,程凛洲是您最喜欢的孙子,但说到底只是孙子之一。您可以为了家族表面的和谐牺牲他,我不行。所以我认为,您没资格左右我和他的婚姻,我也相信,您根本做不到。”
手机收起,宋矜郁撕碎了那份离婚协议书,纸张轻飘飘落地。
客厅里再次恢复寂静。
他吐了一口气,转过身面朝程睿和郑瑄。
这一次他语气明显变得滞涩,因为他无法否认程均哲说的事实:
“……他发现我和程凛洲的关系后,要我立刻回来和他结婚,我当时在准备毕业作品展,还缺一张雪山的画——我告诉他如果他能登上那座山,为我拍下一张蓑羽鹤的照片,我就同意他的求婚。”
宋矜郁垂眼:“很抱歉。”
那句话听起来是一个条件,其实是变相的推脱,他没想到程廷峥真的会去,更没想到这一去就出了事。
是他的错。他自认对不起程廷峥的父母,因此陷入过无边的痛苦挣扎和自责。
“但我是不可能和程凛洲离婚的。”宋矜郁嗓音轻缓,却坚定,“上次的问题我现在可以明确回答了……我是真的爱他。”
话音刚落,客厅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宋矜郁惊讶转身,高大英俊的男人身着黑衣,几乎和身后的夜色融成一片,但下一瞬仿佛就冲破黑暗迈向了他身边,将他完全笼罩进了无比安心的气息之中。
“夫人。”
程凛洲抱他,垂首在他耳边轻轻一吻,低笑,“老杨刚才一直在窗户外给我转播,我都听到了。”
“……”宋矜郁抬眸瞪了他一眼。然后就待在了对方的臂弯里被他搂着了。
“老头,你什么意思。”程凛洲调戏完夫人,冷笑着扫了眼沙发主位上的人,“我上次饶了你外孙一命,你不满意,非要让他死我手里你才开心?”
“混账!”程烈猛敲拐杖,指向宋矜郁,“这个人害死了你的亲哥!你……”
“那又怎样。”程凛洲不想听他啰嗦,直截了当表明态度,“我没什么是非善恶观,如果有,也不可能比我的夫人重要。”
他这话说给程烈听,也说给程睿和郑瑄听。目光在父母身上掠过,移开。
宋矜郁不自在地攥了一下程凛洲腰间的布料。
然后他瞄见程睿翻了个白眼,一脸对儿子不忍卒视的表情。郑瑄则站了起来,走到了他们身边。
宋矜郁和她对上了目光,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悲伤、遗憾和更多的释然。片刻后她说:“这件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他一愣。
郑瑄继续道:“廷峥不是小孩子了,因为一时冲动就去做危险的事,没有理由怪罪到别人身上。你一直都不喜欢他,是他自己执迷不悟想用婚约绑住你,所以才把一句戏言当了真。也可能……他那时候实在没办法了,知道自己要输给小洲了,才不得不抓住这最后的希望吧。”
转过身拉开茶几下方的一个抽屉,她取出一个相册,递给了宋矜郁。
宋矜郁在她的示意下打开——皑皑白雪的山顶上,蓝灰色蓑羽鹤展翅高飞,冲向晴朗天空。构图很乱,景别很杂,其中的生命力却扑面而来。
“相机是他最后握在手里的东西,他很可能已经清楚自己活不下去了。”郑瑄温声告诉他,“他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应该是希望你能自由的。”
宋矜郁垂头注视着照片,久久无言。
半晌。
脸蛋被捏了一下。还怪疼的。
抬眸瞥过去,程凛洲假装无事发生,没看他。对方扫了眼早已面色灰败的程均哲身上,目光最后落在程烈身上。
“老头,你想知道我哥究竟是怎么死的吗?”程凛洲开口,一言犹如惊雷炸响。
郑璇和程睿也露出了震惊疑惑之色。
他用指骨抚了抚夫人温软的脸,冷冷一笑,“不巧,我这阵子也去了趟雪山,发现了一些藏得够深的事。”
……
程凛洲带着夫人离开了别墅,把程均哲交给了父母裁决,相信母亲这次绝不可能放过他。
宋矜郁还在看那张蓑羽鹤的照片。
他直接低头咬夫人的脸蛋,恶声恶气地威胁:“再看要吃醋了。”
夫人抬眸瞥他,用手背擦拭被他啃湿的脸蛋,情绪不明。
“操。”程凛洲越想越烦,抓了一把头发,“这下真成白月光了。”
宋矜郁几根手指竖起来往他唇上拍了一下。
“小嘴巴。”夫人皱眉训斥他,“不许说脏话。”
“……”程凛洲忍气吞声。
“这就走了吗?”宋矜郁把照片收了起来,轻声问。
“嗯?”程凛洲挑眉,“不走干什么?”
他上前了一步,脸蛋略微仰起,路灯的光线洒落,照得瞳孔如灰色水晶玻璃球——
“你难道……”湿红的唇瓣缓慢开合,嗓音在初夏的晚风里带着钩,“不想和从小到大的梦中情人,在小时候的房间里做一次爱吗?”
程凛洲愣住。
脑中不自觉产生联想,呼吸沉了沉,随后才意识到了不对。
眼前一闪,夫人将那个装有蓑羽鹤的相册抛进了他怀里,从裤子的口袋里摸出了另外一张照片,轻轻晃了晃。
“你不让我看你哥拍的,那我就看这个咯?”
程凛洲视力极好,加上对夫人的桩桩件件都印象深刻,一瞬就瞥清了那照片的内容,瞳孔骤缩。
“你……”他喉结滚动,“你发现了……”
“小可怜。怪不得不爱吃醋,从小就泡醋缸里长大的,看姐姐一个个谈对象很难过吧?”
“……”程凛洲沉默。
“这么多年一声嫂嫂都没叫过。”宋矜郁轻笑,“不会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想着长大以后要娶我当老婆了吧?”
“……”继续沉默,宽阔的脊背不自觉僵硬,英俊的脸上闪过被戳穿的尴尬,低声道了句,“本来就是我先认识你的。”
“我想想啊……”宋矜郁假装没听见,食指挠了挠对方的下巴,“记得我的高中不记得自己的小学,是不是从小就蹲姐姐校门口偷看姐姐上下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