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对对对。”陈老爷捂着嘴,挥手令尤七先退下,催促儿子儿媳道:“你们两口子别光瞪眼啊,赶紧拿出个章程来。”
平安又把目光投向爹娘。
陈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好半晌才问:“你没对人家做什么吧?”
“真没有!发乎情止乎礼,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平安分辨道。
陈老爷夸赞道:“真是乖孩子,比你爹强多了。”
平安点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用犀利的目光看向爹娘。
林月白瞪了陈琰一眼。
“我爹怎么了?”平安小声问祖父。
“咳。”陈琰干咳一声。
“呃……”陈老爷支支吾吾道:“没什么没什么。”
给他一个回头再说的眼神。
陈琰身为人子,总不好把亲爹撵出去——尽管他很想这么做——只好对平安说:“你跟我出来。”
平安见老爹有点严肃,心有惴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去了院子里。
陈琰一回头,平安转身要溜。
“又没做坏事,你跑什么。”陈琰无奈道。
平安溜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个时代的法定结婚年龄是十四岁,不存在早恋的概念,还是免不了心里发虚。
“是认真的吗?”陈琰问。
平安点点头:“认真的。”
陈琰坐在石桌前,让平安也坐。
平安一点一点蹭过去。
“能不能别像只偷了灯油的耗子。”陈琰实在忍不住了。
平安这才赶紧过去坐下。
陈琰觉得自己忽略了儿子越来越大的事实,决定耐下心来跟他好好谈谈,便对他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婿与妇的选择,首先要考察品行和家教,所以清儿身上一定有你十分钦慕的品质吧?”
平安很认真地点头:“我觉得清儿越来越漂亮了。”
陈琰:“……”
“真的,尤其是认真做事的时候,整个人都发着光。”平安兴冲冲地说:“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也知道我的心思,我们在一起,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如果能这样一辈子,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对吧。”
陈琰很不想泼他冷水,但还是告诉他,婚姻不尽是一件享受快乐的事,还要互敬互谅、将心比心,而作为丈夫,最重要的是责任与担当。
平安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作为男方,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万万不能装傻拖延,次日沈太医轮休,陈琰夫妇便上了门,先提出结亲之意,看看沈家的态度。
平安被留在家里,坐立不安,连书也没心思去读,索性让阿吉从狗洞钻过去,找清儿打探消息。
片刻,阿吉从对面叼回一个小包裹,平安打开一看,竟是一小包百合。
平安高兴极了,拎着百合去了灶房,拿给吴婆子煮粥用,并给阿吉加了根鸡腿。又去祖父母院里,缠着祖父讲爹娘的事。
陈老爷搁下鸟食对他说:“当年你爹娘订亲之后,你娘听说要嫁个书生,日日以泪洗面,你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书呆子,大半夜爬上你外祖家的墙头,说要约你娘逛灯市,问你娘敢不敢去。”
平安兴奋地问:“然后呢?”
“然后,你娘就奇怪了,不年不节的哪里有什么灯会,便翻墙跟着你爹跑了,高低得去看看。”
平安心想,符合娘亲爱看热闹的性格。
“他们到了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只见是灯火璀璨,人山人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烟花不要钱似的往天上泼。”
平安惊讶地睁大眼睛:“我爹怎么做到的?”
“这还不容易,有钱能使鬼推磨,七街五坊的商铺又愿意给陈家面子。”陈老爷道。
平安心想,原来老爹年轻时这么浮夸。
陈老爷接着道:“你爹牵着你娘的手招摇过市,吃酒看戏,吟诗作对,那一晚在酒楼里留下的诗,都被谱成了曲,在坊间风靡了十几年。”
平安张张嘴:“我怎么没听过?”
陈老爷随意哼唱几句,都是平安耳熟能详的,只是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桩故事。
“他俩也算十里八乡有名的俊男美女,无数人挤上酒楼,只为一睹两人的风采。
“只是林家发现丢了闺女,报官找了半宿,你舅舅险些把你爹捶死,后来这种事时有发生,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平安想到舅舅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想笑。
陈老爷将鸟笼子底下摸的暗格打开,从中抽出一张银票交给平安,让他用钱的地方不要拘谨,要是手头紧了要跟家里说。
平安一看,五百两!
祖父给家里办事又吃差价了吧?
这时夫妻俩从隔壁回来,向老两口汇报,两家一拍即合,先遣官媒通书,再遣使通六礼,订亲礼订在明年秋后,迎亲礼订在大后年的春日。
陈老爷不解,既然两个孩子情投意合,为什么要拖两三年之久?
林月白道:“沈家和白家都是从医的,说孩子年纪太小,万一有孕太过损伤身体,怎么也得拖到十八九岁再说。”
亲事定下来,夫妻俩将平安拎回自己院子里,婚姻大事自有长辈们操办,只管回房读你的书去,不许再打听那些有的没的!
……
距春闱只有最后两月,平安将薛萼赠他的科举宝典拿出来,这回他学聪明了,先找大师祖“验一验货”,免得再做无用之功。
沈廷鹤见到那本“宝典”不禁唏嘘,不亏是传道受业四十年的老状元,点出的程文有的放矢、篇篇精品,难怪崇山书院年年出进士,升学率稳居全国私学之首。
沈廷鹤笑道:“甚好甚好。平安,你得此机缘殊为不易,要听从薛公之言,用心研习这本文集。”
平安得到“官方认证”,兴高采烈地回家用功了。
春闱考试仍设在礼部贡院,二月初九开考,为期九日。
这回除了金生,博兼堂的小伙伴们都要下场——金生年纪尚小,又在秋闱中表现一般,家里打算压他三年,再精进一下学问。
二月初九,寅时未到,平安就起床洗漱了,拜过祖先,拜过孔子,乘车来到贡院外。
春寒料峭,天光昏暗,贡院前的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三千多名考生聚集于此,等待贡院开门。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惊讶地看着北直隶举子人人拖着带轮子的考箱,方便省力,不禁心中感慨,还是大城市的读书人会想法子啊。
主考官刘玺带领众考官聆听圣训、拜过圣文宣王先师、关圣大帝、文昌帝君等,一应礼仪要比乡试更加繁缛,不能有丝毫偏差。
随后,考官撤到“内帘”,随着三声炮响,龙门大开,考生按省份分批入场,开始点名搜捡。
北直隶排在最先,露天甬道的墙根底下,粗鲁的兵卒令举子们宽衣解带、脱鞋脱袜,连携带的糕点都要切开检查,并要求单衣单被,皮衣皮褥不能带里,鞋底必须要薄,笔杆、烛台必须能看到中空,一应考具都要一目了然。
间或捉出一两个怀挟的举子,体弱筛糠地被军卒叉出去,立刻取消学籍,终身不得再考,并站枷示众,以儆效尤。
听着那哭天抢地的祈求声,众举子心有戚戚,平安想到老爹在会试时受人诬陷,不知是怎样惊惶的心境,却能镇定自若,力证清白,运气不好,实力硬刚,最终凭借扎实的功底通过了考试,
他直到此时才真正体会到老爹一路走来的不易,并谴责一下小时候踢天弄井的自己。
这时他拿回自己的考牌和浮漂,按照上面的序号找到自己的考号,号舍还算宽敞,但平安对着号顶上的窟窿叹一口气,可惜是全景天窗。
从卯时开始点名搜捡,一直到下晌还有陆续进厂的考生,考生不许交头接耳,可以打扫卫生,安装防雨的棚顶,也可以吃饭。
平安拿出钉锤雨布,叮叮当当将半成品的号顶装好,挂上考帘,免得刮风下雨弄湿试卷。
这时看到左邻右舍都拿出了点心充饥,平安也有点饿了,便从考篮中抓一把半熟的羊肉,取出小铜炉端到巷道上生火,葱姜炝锅、加水烧开,将羊肉投进锅里,下一把粉丝,将冷硬的馕饼掰成小块倒进汤里,辅以各种佐料,转小火慢炖,羊肉汤的香味很快便飘满整个巷道。
端回自己的号舍,撒上一把蒜苗,一道简易版羊肉泡馍就做好了。
京城的倒春寒不是开玩笑的,前几天才下过一场雪,积雪还没化尽呢,刚刚在贡院外搜身点名一顿折腾,身上都冷透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下肚,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
左右举子们闻着阵阵肉香,看着手里冷硬的糕饼,原本踌躇满志的心顿时变得凄凉起来,眼泪在眼眶打转,但绝不承认自己是被馋哭的。
第203章 放榜。
会试九天六夜,与乡试一样只重首场,而首场七道大题中又只重首题。
但本场的首题让人有些意外——《关市讥而不征》。
这句话出自《孟子o梁惠王下》,是孟子对齐宣王提出的一项政策主张,意思是“在关卡和时常仅稽查往来人员货物,而不征收税赋”。
这是一道典型的经世致用型题目,能考到会试的读书人,大多都会揣摩出题人的用意——要么是在传递政策信号,要么是在试探仕林口风,甚至二者兼有。
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究竟指的是什么,常年困坐书斋的读书人往往很难精确把握,因此大多数人在会选择相对稳妥的方法,譬如阐述亚圣的轻徭薄税的“仁政”思想,最多结合一些边市贸易的现实政策,作一篇端正笃实的文章。
平安却不想这样做,对于朝廷的经济困难,他很有主人翁意识,毕竟他已经是朝廷命官了,朝廷要是没钱了,第一个拖欠的就是官员俸禄。
他可不想被拖欠工资。
在内阁打工两年有余,虽然多数时间都在端茶倒水打帘子,但对朝廷的政策趋势要比别人灵通得多。
陛下登基以来停掉了大兴土木的工程、缩减宫廷和藩宗开支、限制地方进贡、改革钞制、惩贪除恶……总而言之,一直在节流,可日益增加的边防耗费、赈灾支出,依然使得财政紧张,左支右绌。前年熔了一尊佛像为财政纾困,可那是权宜之计,不是年年都有佛像可熔。
今年正旦大朝,户部左侍郎韩让又没上新年贺表,而是向皇帝提出,朝廷节流已久,收效甚微,眼下的重中之重是开源。
此事只在内阁内部议论过,议来议去,都避不开重开市舶的话题,而重开市舶的前提是开海禁,开海禁涉及到两个最重要的方面:一是海防,二是商税。
想到这里,平安立刻明白了刘阁老的意图,防御和商税,正合此题中的“讥”和“不征”。
于是提笔破题:“夫市官之法,严其防而宽其征,所以体天心而恤民隐也。”
定下文章的主旨,只需围绕“严稽查而宽税敛”的话题徐徐展开,得出可以以宽严相济的市舶政策取代海禁政策的结论。
平安揣着小手炉,裹着毛毯,稳稳当当地答完了题,工整地誊抄在答题纸上。
第一场试卷答完,仔细收进卷袋里防止污染,等待收卷和下发第二场考卷。
与乡试类似,第二三场为时务策和公文写作,对平安来说都是手到擒来的,只要不犯忌讳,不写错字和病句,就不会影响考试成绩。
九天六夜的考试非常考验心理和身体素质,即便平安把自己照顾的再好,也是很严重的体力透支。
贡院十七日傍晚开门,陈琰和林月白早早等在门口,只见一向气血很足的儿子脸色蜡黄、晃晃悠悠地出来,不免有些心疼。
平安睡了一天一夜,直到阿吉从狗洞里叼回清儿的小纸条,跳到他身上将他拱醒,约他次日去郊外滑雪。
两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吃着冰糖葫芦跳下马车,迎面撞上了沈太医,手里还提着一包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