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当众人看到了新鲜出炉的五魁文章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确实很大啊。
众人正聊得兴起,忽听一声锣响,宫门打开,走出一众官员,为首的礼赞官一身隆重的朝服,高声宣布景熙十三年殿试开始,请诸贡生赴奉天殿考试。
鸿胪寺官员由礼赞官左右两侧而出,指导他们按照会试的名次排成两队,平安和刘厦各领一队,往奉天殿走去。
奉天殿外的广场上,整齐摆放着四百余副桌椅,文武百官也穿着朝服在此等候,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贡生站在丹墀的东边和西边,面像宫檐下空置的宝座。
倏尔鼓乐声大作,天子穿着隆重的大朝服,从奉天殿内走出,端坐在龙椅上,在山呼万岁之后,开始发表他的讲话。
无非是夸赞他们青年才俊、优中取优,希望他们从此刻开始,尽诚竭节,为朝廷献计献策。
再次叩头行礼之后,首辅郭恒出班来到贡生年轻,声音洪亮:“上御奉天殿,亲策诸位贡生,望诸位悉数陈列,勿惮勿隐,朝廷将采而行之。”
“是。”众人行礼答道。
皇帝颁赐策题,题目为:朕惟海禁之设,本以弭盗安民。然今私贩横行,利权旁落,或言开关通商可裕国用,或言严守祖制以绝边衅。尔诸生稽古通今,其详陈开海之利害,并酌议当今可行之制。
考生们看到这个题目,登时都有些不太安稳,海禁乃是祖制,如今还未登科,就要他们议论祖制,倘若针砭时弊,稍有不慎就会被判言辞过激,倘若避重就轻,又会被判泛泛空谈。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奉天殿,只有监试官和巡绰官,以及三位阁老可以留在场内。
陈琰为了回避亲属关系,与其他官员一同退场,不过沈庭鹤和郭恒都在,两人一直关注着平安的答题状态。
只见平安一边研墨,一边打腹稿,须臾间研好一池不滞不稀的墨汁,将“臣对”二字落在了草稿纸上。
“臣闻太祖皇帝立海禁之策,所以防倭患、安黎元,诚为万世法也。然今商贾壅滞于内,夷舶窥伺于外,若因势利导,徐图更张,或可兼济国计民生之利,使海宇宁乂。”
两位师祖故作不经意,背着手在场内巡视一圈,不约而同地在平安两侧停了下来。
被老师盯着答卷,平安觉得如芒在背,左看看,右看看,见两人一脸欣慰之色,便知道自己的立意还不错。
两人驻足片刻便离开了——孩子虽然平时有一点活跃,但在大事上向来稳当,从没出过岔子。
平安收回思绪继续答题,他不像其他考生那样瞻前顾后,因为他并没有否定祖制,而是强调“时变”。
于是这个题目的考点变得十分明确:
第一、分析开海禁的利弊;
第二、给出平衡“海防安全”与“经济利益”的方法。
当然,在这个时代,不能直接讨论经济利益,一切都要归结为安邦定国、造福百姓。
分析完题目,只要围绕考点徐徐展开即可,到了午饭之前,便写就一篇两千余字的策论。
考到殿试就不用自己带饭了——混上工作餐了。只是餐标太低,还不好吃,平安倒是看上监试官员们的饭菜了,看起来不错。
吃过一餐午饭,平安擦净双手,将稿纸上的文字工工整整誊抄在特制的答卷纸上,老爹反复交代他,殿试仅糊名不誊录,落笔要格外认真。
会试时间只有一天,不考四书五经,也不考公文写作,只考一道策问,落日前必须交卷,贡士们答完题后,就可以前往东角门处交卷离开。受卷官会收集好所有试卷,然后交由弥封官糊名,再由掌卷官就直接送到东阁,由读卷官进行评阅。
殿试阅卷只有两天,时间紧迫,加之读书人们多对朝政一知半解,写不出什么出彩的论调来,因此除了个别策论特别优异的,或发挥失常文章狗屁不通的,殿试与会试的名次出入不大,三鼎甲往往也在会试前十名中产生,这也算考场潜规则了。
平安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老爹当年以会试一百零一名高中状元,会被杨贯打压排挤了,因为破坏潜规则的人,群体会本能的将其视为威胁,就像狼群驱逐不服从等级制度的成员,只是文人更加聪明,将其冠以道德的名义做掩饰罢了。
读卷官们会将试卷划分为三个等级,将最优秀的十份拿到圣驾面前朗读,由皇帝决定他们的排名,并点出三鼎甲的人选。
在读卷之后,皇帝会在文华殿赐宴,慰劳读卷官的辛苦,并赏赐纸钞,宴会结束后,读卷官们便会回到东阁,拆卷填皇榜,等待传胪大典正是放榜。
在传胪大典的前一日,鸿胪寺的官员会将新科进士带到奉天殿进行简单的排练,确保在传胪大典时礼仪得当,举止得体,又称“小传胪”。
这时皇帝会在乾清宫召见前十名,当面告知名次,尤其是三鼎甲的人选,因此平安被带进宫时,不会像老爹那样意外。
虽然会试的五魁首全部进了前十,但平安是十人里最后一个被传召的,等其他贡生都离开了,太监才出来传话:“陈贡士留下,诸位先行回去吧。”
几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博兼堂的同窗们,都不想丢下平安,刘厦说:“劳烦公公,我们还是在此等一等吧。”
众人纷纷附和,他们还想在结束后一起去酒楼庆祝一番,联络同科之谊呢。
太监道:“不必等了,是陛下的意思,诸位先回吧。”
众人只好先行离开,平安向那太监打听:“公公,陛下是按照名次召见的吗?”
太监颔首道:“依照惯例,是这样的。”
平安心里乐开了花儿,原来自己只考了第十啊。
第十可太好了!
他有个状元爹已经够惹眼了,对三鼎甲的渴望并不强烈,而且一甲三人在传胪之后是要直接授官的,二、三甲进士则需要参加朝考,优异者被选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继续读书,还能申请公费游学。
三年啊!他可以拿三年时间出去旅游,这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一会儿功夫,他把路线都规划好了,先去齐州找小叔公,再去晋州找舅舅,最后去滇州看阿蛮,一路游山玩水,遍览名胜古迹,真是神仙也不换的生活。
念及此,平安的脚步都变得轻盈了,他本就对乾清宫熟门熟路,眼见其他贡士都走了,瞬间原形毕露,什么礼仪举止都抛到了脑后,探头探脑地走进东暖阁,只见皇帝穿着常服,靠坐在御榻上,含笑看着他。
“朕的状元公,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
第205章 御街夸官
晴空一道霹雳。
“状元?!”平安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皇帝笑道:“是啊,状元。”
“说好的按名次觐见,臣应该是第十名啊。”平安道。
“谁跟你说好了?”皇帝道:“朕留你到最后,不过是好心留你用膳罢了。”
平安:“……”
皇帝又道:“说起来,国朝有不成文的旧例,三鼎甲多选自寒门士子,郭阁老和你父亲倒是希望朕把你往后压一压,落到二甲第一名传胪去,朕当时是答应了的,可看到你殿奉的文章,又反悔了,跟他们据理力争——其他人可以往后压,就这篇文章来看,平安不点状元,没人称得上本届一甲。”
皇帝说罢,用“还是我对你好吧”的目光看着平安。
平安听着,都快哭了。
皇帝有些奇怪地看向吴公公:“朕御极以来共点过四位状元……他怎么这副表情?”
吴公公有自己的理解:“陛下,可能是高兴过了头,喜极而泣。”
“哦,”皇帝笑道,“不必如此,平安,这是你应得的。”
平安:“……”
皇帝又想起什么似的,问起他的表字。
读书人到了弱冠之龄,同辈间直呼其名就显得不太礼貌了,这时师长会赐字,要以表字相称,以彰其德。平安虽然只有十六岁,可既然进士及第,没有表字也颇为不便。
陈琰倒是已经给陈敬时去了信,让他为平安取个表字,但齐州路途遥远,还没收到回信。
平安便实话说自己未及弱冠,师长还没有赐字。
皇帝颔首道:“既是天子门生,朕为你赐字也不算越俎代庖……你这名字取得好,平安,宇内咸安……”
皇帝沉吟片刻,又道:“‘秉国之均,四方是维’,就叫‘子维’如何?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与子侄无异,盼你有朝一日成为伊尹、管仲并列的能臣良相。”
吴公公笑着提醒道:“状元公,还不谢恩。”
平安回过神来,赶紧道:“臣惶恐,臣谢陛下隆恩。”
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还以为皇帝要他叫陈秉国呢……
“起来说话吧。”皇帝拿出平安的试卷,这才切入正题,就文章内容问了他一些问题,都是见解独到,对答如流。
皇帝越发有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畅快,留他用了午膳,还赏了他一柄温润如脂的和田玉镇纸。
……
翌日清晨,肃穆的晨钟响起,第一缕晨光穿透薄暮,笼罩着紫禁城的红墙琉瓦,宫檐上青灰色的脊兽从整夜的沉睡中抬首,悄悄地苏醒了。
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是士子们毕生的高光时刻,经过数次考试层层筛选,仅剩四百余人站在奉天殿外的广场上,享受这举世瞩目的荣光。
黄榜已经准备就绪,首辅郭恒将其置于殿中的御案之上,一切准备就绪,便奏请皇帝到奉天殿升座。
四声鞭响,三拜九叩之后,鸿胪寺官员跪奏:“请传胪!”
皇帝颔首准奏,便由大学士郭恒宣制诰:“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景熙十三年三月十五日,上御奉天殿,亲策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便有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名:“一甲第一名陈平安!”
如皇帝所说,一甲多避开仕宦之家,因此刘厦被落到二甲第一名传胪。唱名只唱到“第二甲第一名某某”,“第三甲第一名某某”,其他人都属“若干”,不逐一唱名。
唱名传唱三遍,振聋发聩,每唱一名,该进士便要出班,唯有状元需独行至御道左侧。
状元可以踩踏御道,平安举止稳重,从容不迫地在御道偏左侧站立,领班跪拜,叩谢圣恩。
一众文武官员不禁侧目打量着这个少年。
满京的官员谁不知道,陈家有个性子活泼的小平安,闲时到处串门,去各个衙门蹭饭,扎起两个鬏鬏去给天官守门,通关系走后门的官员一律拦在门外,敢踩着皇帝的肩膀翻墙,跟皇子皇孙称兄道弟,撺掇同窗联名上书,还在文华殿开设研究所搞出了许多名堂……他是敢言敢当的“混不吝”,是简在帝心的御前红人,就这么个神奇的小孩儿,神奇到近臣之子、少年登科,竟无人觉得不妥。
清风拂过,衣带翻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孩儿悄悄长成了少年。两袖交束,完成一应冗杂繁复的礼仪,庄严肃穆;长身而起,又见眸光流转,润而生辉,唯有弯弯上挑的眼角,尚存着几分未褪的稚气。
礼成之后,皇帝在礼乐声中移驾,一甲三人则跟随鸿胪寺官员来到偏殿,脱下身上的进士巾服,更换专属于三鼎甲的圆领朝服。
平安仔细观察,他的服饰又与其他二人稍有区别,胸前补的是鹭鸶,乌纱两侧簪银枝翠羽的宫花,还附有银胎鎏金的花牌,上刻“荣恩宴”三字。
殿门打开,内阁四位大学士亲自站在殿外迎候他们,三人趋步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朝四人行礼。
向以严肃著称的郭恒都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感慨道:“后生可畏。”
三人并袖再拜:“阁老过奖,学生愧不敢当。”
随后,三人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再次去乾清宫见驾,听皇帝说一些勉励的话,便又回到奉天殿,带领众进士跟随礼部鸿胪寺官员穿过午门、从承天门正门而出。
三鼎甲可以走在皇帝专用的御道上,这是一甲进士才有的殊荣。
礼部官员捧皇榜而出,在鼓乐仪仗的引导之下,张挂在承天门外,昭示于百姓。
新科进士这时也来到承天门外,顺天府尹亲自牵一匹白马此等候,平安趋步上前行礼,接着像那三匹高头大马一样,被十字披红扶上了马,红伞仪仗鼓乐紧随其后。他们要参加三年一度的盛会,也是百姓最喜闻乐见的环节——御接夸官。
队伍缓缓走在长安街上,京城万人空巷,听说今年的三鼎甲加起来也就六十出头,卖相很不错,又尚未娶妻,两侧饭馆茶楼临窗的雅座数日之前就被高价定空,百姓们兴奋地夹道欢呼,争相将篮子里的鲜花瓣往他们身上抛洒,尖锐的呼喊声不绝于耳,热情更胜往年。
平安只感觉头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花雨,设身处地地理解了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他也被这气氛弄得兴奋起来,骑在高头大马上,打趣两侧的榜眼和探花:“两位兄台要当心,瞧今天这劲头,怕是游街结束,要被人榜下捉婿的。”
二人笑骂:“你先担心担心自己。论起才貌家世,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法跟你比。”
“我跟你们不一样。”平安抬头挺胸,骄傲地说:“我已有家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