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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不要觊觎一朵菟丝花 > 第111章
  屠善蓦地哼笑起来,嘴角扯出似有若无的弧度。
  薛鸣玉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便挪开眼神,一言不发地越过众人往山崖间去了。这山崖依傍着皇城的行宫,而屠善所在的亭子即是当初她们时隔多年相遇的那座求雨亭。
  薛鸣玉自行宫大殿外绕过去时,还遇见了早早等候多时的萧明徽母女。
  萧明徽竟然还记得她,这让薛鸣玉略微惊讶,不过再一想,她的儿子还在自己院子里兢兢业业扮演着一棵梧桐树,她记挂着自己似乎也不稀奇了。
  然而萧明徽一开口就是:“本宫记得你,你那时还为本宫的敏儿算过命,说她日后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既然谈及陆敏,陆敏自然就上前一步,微微笑着对薛鸣玉道:“多日不见,仙师可安好?”
  薛鸣玉:“尚可,只是这会儿恐怕没功夫叙旧。容我先去见一个人。”
  “仙师是要去见屠真人吗?这边请。”陆敏当即含笑伸出手臂以作邀请。
  她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措辞得当,与昔日的陆植全然两样。
  陆植即便披了层温文尔雅的皮,也只叫人觉得怪异虚伪,因他的傲慢早已淬入骨血和眼神里,言谈间便总有泄露的一刻。但陆敏——
  那张温和宽容的面孔仿佛是一针一线缝在脸上的,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譬如此刻,屠善大势已去,连薛鸣玉途中撞见的宫人都开始渐渐大着胆子背后嚼起舌根来,甚至一声声直呼其姓名,口呼妖孽。
  可陆敏却还守着本分,规规矩矩地客气尊她一声真人。
  这使得薛鸣玉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她镇静地沿着曲折的小路往亭子走,却不由得想,陆敏这种人一定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松懈的,一定是要亲眼看见猎物断了气才肯慢条斯理地享用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是个很麻烦的人,比她的母亲还要棘手。
  一面思忖着,薛鸣玉一面攀着石阶向上,直到亭子里的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并望向了她。“来了,那就跟我走罢。”屠善若无其事地招呼了一声,便立时飞身扑向山崖之巅。
  薛鸣玉稍顿,而后果断跟上。
  待两人终于站定,屠善才俯瞰着底下一览无余的山川江河,叹道:“果然最好的景都在最高的山上。方才那亭子虽好,可惜只在半山腰。”
  薛鸣玉没做声。
  她注视着屠善近乎银白的头发——
  分明上一回见面,还是黑多白少,将将花白而已。隔了不过寥寥数日,再见面她竟然像是沧桑了百岁不止。
  薛鸣玉凝望着她随风凌乱的白发,轻声说:“姑姑,你老了。”
  屠善顿时大笑:“我不老,你岂能站在这里?”
  她慢慢转过身,含笑望来。这真是她们自重逢后少有的、心平气和的谈话。屠善目光沉沉地长久凝视着眼前这张脸——它已不再稚嫩,并渐渐轧出了棱角。
  越来越趋于少年人的脸庞,使得她忽然记起另外一张脸,而那张脸上也有着同样一双乌黑的眼睛。
  不过那已经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卜卦算出了下一颗菩提心的存在,循着卦象去寻,却发现是一对被流放的夫妻。做妻子的,她不认得;可她记得那个做丈夫的。
  不久前,他还是个颇有清名的朝廷命官。然而,就在前几日,他的一众同僚都上奏参她,痛斥她是个祸害,齐齐声讨着要杀她。独他先参皇帝,以为国之根本在民,在帝。
  结果自然就是被判携亲眷流放沂州,再由沂州衙门施以死刑。
  屠善赶去时,押送他们的官兵和他们一家老弱都惊骇至极。
  方知,陈季望的妻子原先就怀有身孕,不久前才半路生子。或许是受陈季望先前的清名庇佑,这一路上的官兵倒是对她们颇为关照。
  未曾想屠善竟然亲自杀来了。
  屠善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女人的脸——瘦瘦的尖下巴,一双眼睛却尤其镇静从容,居然敢主动掀起帘子,与她对视。
  “我此前在瀛州占得一卦,这孩子与我有缘,我要带走她。”她不紧不慢要求道。
  那些官兵却都紧张地面面相觑着,有人试探性地指出孩子尚年幼,应该留在母亲身边。“何况陈大人一家是要流放沂州的,这孩子恐怕也该带去——”
  却不等这官兵把话说完,屠善径直便把人杀得只剩下眼前这对夫妻俩。
  而后她站在淋漓的鲜血中,不轻不重弹了弹刀身上的血,并斜睨着她们说:“你那道折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愿意给你们两个选择——”
  “要么,你们一家三口都于今日同赴黄泉;要么,把这孩子给我,你二人自尽于此。”
  “选罢。”
  说着她轻飘飘地投去一瞥,然后松了手,把刀丢在她们跟前。
  陈季望登时大怒,决意拿着刀与她拼个你死我活,并口口声声称说,决不与她这般的邪道沆瀣一气。可他的刀尚未刺出,却蓦地被一旁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女人夺走。
  “真人要带走我的孩子,是要保她一命,还是只为报复我二人,肆意凌辱欺侮她?”她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屠善。
  屠善望着她,“我没有凌虐一个孩子的癖.好,留着她,自然是将来要为我所用。”
  “倘若如此……”
  这个叫薛汝嘉的女人低头思忖了须臾,忽而决然站出,给屠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她道:“按说一个人要舍命做成一个好官就不该生子。他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圣上,就绝不能对得起妻儿,这是对子嗣的残忍。但事已至此,后悔也迟,真人肯保我儿一命,我感激不尽。”
  “如今已然不负天下,能有一条生路弥补玉儿,以全家国,实为我幸。陈郎,你还犹豫什么?”
  说罢她提刀杀了丈夫,又含泪望了眼襁褓中的女儿,决然回首割喉自尽。
  ……
  玉者,不挠而折,勇之方也。
  屠善注视着薛鸣玉这双眼睛,不由得记起另一双决然的眼睛,又记起她当时自襁褓中摸到薛汝嘉留给孩子的一枚玉佩,上面就刻着孩子的名字。
  薛鸣玉。
  “倒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名字。”她望着薛鸣玉忽而道。
  “什么名字?”薛鸣玉问。
  屠善睨视她一眼,却不曾答话。只是叹道:“昔年,你一家老弱因我而死。如今风水轮流转,未尝不是因果报应。”
  薛鸣玉霍然拔剑出鞘,而后剑指屠善,平静地喊了她一声姑姑:“胜负既定,不如由我成全了您,否则死在那些人手上,多么难堪。”
  屠善骤然大笑。
  她倏地伸手用力攥住了薛鸣玉的剑尖,以至于剑刃深深勒进她指腹与掌心,鲜血直流。她却若无所觉般高声笑喊道:“去罢,去罢,拿我的头颅去升你的仙位罢!”
  “与其便宜了旁人,不若由你占去这除妖的美名。”
  而后只听得“锵然”一声厉响,屠善蓦地抢过薛鸣玉手上那把剑,猛然抹了脖子。
  ……
  “当啷!”
  剑猝然砸在了地面,连同着一个人头重重滚落。
  温热的血大股地从利落的断面飙出,缺了脑袋的身子摇摇晃晃着轰然坠地,然后转瞬间变回原形,却只是条残缺的白蛇。
  薛鸣玉久久伫立在原地。
  脸上被溅到的血已经干涸,像一张网堵塞住了那块皮肤,使得她感觉不能呼吸。
  她恍惚地慢慢走过去,然后蹲下来捧起那个尚未变回原形的头颅——那双含笑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鲜亮如昨。
  薛鸣玉站起来的时候无意趔趄了一下,将将稳住了身形,低头一看才发觉是踩到了自己的剑。她只顾着屠善,居然忘了自己的剑。
  剑淹在了一滩血中。
  她有片刻的迟疑,见时辰不早,怕那些人等不到她,要来找她,这才勉强握住了剑柄,一点一点把它按回剑鞘中。
  临下山前,她蓦然回首望了最后一眼山崖之巅。却见旁边的山壁上不知谁写的两行字——
  大道迢迢,自在逍遥。
  薛鸣玉垂下眼睑,方才迷惘的心也终于渐渐平静。
  她从乾坤袖中取出红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把这颗头颅,以及剩下那截蛇身放置好。然后抱着这只盒子一步一步朝曾经呼风唤雨的亭子走去。
  *
  屠善的骨灰被埋葬在了剑川下。
  老了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可薛鸣玉不知道她的根在哪里,便只能埋在屠善第一次带她出门的地方。剑川,对于薛鸣玉而言,总是有些不同的。
  不过她还未来得及在剑川多停留一会儿,就被陆敏的传信请回了宫里。
  诚然,陆敏如今也不是陆敏了,萧明徽上位后,她自然而然就成了萧敏。对于萧这个姓,或许是有先前在穿云镜中所见所闻的缘故,薛鸣玉很是不喜。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