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唐太医到了。”秦公公禀报道。
永宁帝抬手示意,“宣。”
唐太医提着药箱疾步入内,粗糙的指节上还沾着刚捣碎的草药屑他正要跪拜,永宁帝已挥袖截住,“免了。先看看这女子。”
“是,陛下。”
第48章
唐太医蹲下身,手指搭上温青禾腕脉。指尖下传来的脉象让他眉头越皱越紧,这一幕落入永宁帝的眸中,唐贤是他专属御医,侍奉了十几年了,甚少露出这般神色。
“如何?”永宁帝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脉来艰涩,如轻刀刮竹,时而又紧绷如弦,分明是身体遭受暴力后的反应。
“姑娘近日可曾受过伤?”唐太医压低声音问道,手指轻轻按在温青禾腕间一处细微的震颤上。
青禾身子一颤,下意识地要将手腕抽回。她不想这等丢人之事被众人知晓,尤其此刻永宁帝就站在三步之外,还有皇子和大臣……
唐太医目光如炬,牢牢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掀开了衣袖,只见那纤细的手臂上,几道紫红色的淤痕如毒蛇般盘踞,最新的一道还渗着血丝,在雪肤上格外刺目……
唐太医声音沉了下来,“姑娘,在太医面前不必隐瞒。”
谁知那道道划痕落入永宁帝的眸中,东宫昭训,除了太子谁会动手?
却听“啪”的一声,永宁帝一掌拍在御案上,茶汁四溅,“秦顺,传太子来!还有曹嬷嬷。”
皇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唐太医慌忙退开,她手臂上的伤痕就这样赤裸裸暴露在御前。
温青禾却始终一言不发。
“陛下……”
“说实话!”
永宁帝的目光在唐太医和温青禾之间来回扫视,那双平日里威严的眸子此刻竟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急切。
皇帝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唐贤,你侍奉朕十几年,从未对朕说谎。”
“这位姑娘的脉象艰涩,是被殴打后的常见脉象……”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萧瑾恒!”永宁帝突然暴喝,“给朕滚进来!”
殿门被猛地撞开,太子踉跄着跌入殿中。当他看清地上跪着的人时,那张原本还算俊朗的面容瞬间扭曲,“父皇!”
永宁帝一把掐住太子喉咙,将他按在温青禾面前,“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不过是处罚你不听话,这就值得你来父皇面前告状吗?”
温青禾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往后缩去。这个反应似乎取悦了太子,即使被皇帝掐着脖颈,他仍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笑声,“你在这装什么可怜……”
温青禾忽然想起坊间传言,她神色慌张的开口,“求陛下……别,不然臣女就会像别院那些女子一般……没了舌头。”
“查!”永宁帝震怒,转头对萧瑾聿吩咐道,“同你三哥一起,给朕查!”
他一把扯开太子的衣襟,“朕倒要看看,你这些年还干了多少好事!”
曹嬷嬷伏身跪在殿前,“曹嬷嬷,你带这女子去偏殿检查。”永宁帝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老嬷嬷佝偻着身子刚要应声,唐太医突然上前一步,“陛下,让臣跟着吧,臣能指导曹嬷嬷检查哪些地方。”
殿内霎时一静,永宁帝眯起眼睛,目光在唐太医紧握的拳头上停留片刻,缓缓点头,“准。”
偏殿内,温青禾站在屏风后,纤细的手指死死攥着衣带。曹嬷嬷温热的手已经搭上她的肩头,“姑娘别怕,老奴只是看看姑娘身上还有哪里有伤。”
温青禾的后背上,除了纵横交错的挠痕,还有边缘泛红的齿痕……最令人心惊的是她腰间那道延伸至心口的伤口,伤口边缘呈现出诡异的锯齿状,不似利刃所伤,倒像是被生生剌开留下的痕迹。
“姑娘忍着些,老奴也会些皮毛。”唐太医隔着幔帘轻声道,“曹嬷嬷,看看姑娘是否有有骨折的情况。”
嬷嬷手指轻轻按在青禾的肋骨处,立刻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她将动作放缓,顺着肋骨一根根摸过,在触到第四根时倏然停住,左侧第四根肋骨处明显塌陷,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唐太医,左侧第四根肋骨中间有塌陷。”唐太医倒吸一口凉气。
温青禾咬着唇,泪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曹嬷嬷的谷胱继续下移,在触到膝盖时,连这位见惯后宫阴私的老嬷嬷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姑娘这膝盖……”曹嬷嬷的声音开始发抖。
是被拖着在殿内……
曹嬷嬷浑浊的老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她甚至不敢再看一眼。
“还有这里。”曹嬷嬷的手移到青禾的脚踝,那纤细的脚踝上赫然套着一圈淡紫色的陈旧勒痕。
“牛皮绳。”温青禾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嬷嬷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花,颤声道:“姑娘受苦了……老奴伺候您穿衣吧。”
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温青禾身上的伤处,生怕粗糙的织物再磨疼了她的伤口。
曹嬷嬷猛地掀开帘子,只见永宁帝面色铁青地站在屏风旁。
“陛下……”
“不必说了。”永宁帝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将太子幽禁东宫,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凌安你派人看守。”
“臣领旨。”
皇帝的目光转向殿柱旁静立的萧瑾聿,指节在龙椅扶手上叩出三声闷响,“朕不是给你令牌了?你们三人去查,想用谁随你。”
“儿臣遵旨。”
“东宫昭训温青禾,即日起准予迁出,暂居长乐宫偏殿,由太医院日夜诊治,不得有误。”
“秦顺,拟旨。”
秦公公慌忙捧出云纹绢帛,下一瞬,天子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
“户部左侍郎温昭炀之女温青禾,禀性端方,慧心兰质,贞毅天成。其志洁行芳,不囿闺阁之限;胆识超卓,敢持正义之衡。未因亲隐,秉忠直谏,直达天听。此等大义灭亲之举,实乃闺帷之表率,盛世之清音。
朕嘉其刚正,悯其孤忠,特晋封为贞毅郡君,赐食邑三百户,岁禄八百石,另赐金册宝印,许用郡君仪制。望尔永葆初心,为天下女子之楷模。”
温青禾愣在当场,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她原以为今日必死无疑。
“还不快谢恩。”萧瑾聿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里,她霎时回神,抬眸时正撞进六皇子深不见底的眼里,那目光似在提醒,又似在审视。
“臣女……谢陛下隆恩。”她伏身叩首,额头在此抵在冰冷的青玉砖上。
“若你父亲罪证确凿,朕的旨意当天便会昭告天下。”永宁帝指尖轻叩龙案,目光掠过殿外正好的日光,“温氏府邸归你名下。”
“聿儿。”皇帝忽然唤他,萧瑾聿起身行礼,“儿臣在。”
“回头身子好后,你送郡君与昭玥还有宥棠见一面。”
“儿臣明白,昭玥前日还说要寻个能镇得住场面的女先生。”萧瑾聿起身行礼。
温青禾缓缓起身,“臣女谢陛下隆恩。”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苏宥棠和萧翎初听罢萧瑾聿所述温青禾之事,一时间都怔在当场,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眼睛酸涩的厉害。
这世道女子哪有说话的权利。
萧翎手中茶盏“当啷”一声落在青石板上,她望着那滩渐渐晕开的茶渍,忽觉眼眶发热,这世间女子,原不过是他人掌中玩物,连开口都是僭越。
苏宥棠忽然想起自己和离之事,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如今“不孕”二字像烙印般刻在她身上,传遍了每一个茶肆酒楼。
忽然摇了摇头,丞相嫡女又如何?这身份反倒成了更大的笑话,就像戏文里唱的,越是高门贵女,跌下来时越要被人多踩几脚。
苏宥棠尚未亲眼得见温青禾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光是听萧瑾聿转述,心口便已疼得发紧,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银针扎在心口,无端泛起一阵刺痛。
苏宥棠想起前世种种,心口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
那时裴彦知一年到头不过踏入她房中三五回,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她曾以为是自己骄纵太过,独守空闺的漫漫长夜里,看着烛泪一滴一滴堆成小山,她不过是受了些冷落,便心如刀割,觉得天都要塌了。
那温家姑娘呢?
她忆起萧瑾聿说的那些话:温青禾被绑在东宫,身上新伤叠着旧伤,连肋骨都被生生刻出了凹痕,那姑娘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苏宥棠的声音轻的厉害,“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太子别院那些女子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无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萧翎初抬眸直视萧瑾聿,忽然开口道:“皇兄,你为何不去查案?”
他垂眸整了整袖口云纹,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凌安带着人去别院了,三哥正领着户部清点账册。”
萧翎初的目光始终未移,“所以……”她忽然倾身,腰间玉佩随着她的动作撞在石墩上,发出“叮”一声,“皇兄此刻,究竟在等什么?”
萧瑾聿并未回答,目光越过她,落在苏宥棠微微摇晃的步摇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阵穿堂风掠过,卷着苏宥棠袖间清冽的檀木香,与萧瑾聿衣襟上沉郁的龙涎香在暮色中缠绵交织。
萧翎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今日的风吹过你也掠过我,盼你明媚,万事终有回转。
第49章
苏宥棠这一日已是身心俱疲。
晨起时还在为宫宴梳妆,金步摇压得鬓角生疼。可比起宫宴上太子侧妃周妙澜和告至御前的东宫昭训温青禾身上的伤痕,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刚回裴府又接了和离书,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闷响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而此刻,她坐在陌生又熟悉的闺房,望着一旁忽明忽暗的烛火,桌前放着回府后萧瑾聿差人送来的一包玫瑰酥醪,熟悉的芙蓉纹样,正是当年她最爱吃的那家点心铺子的标记。
她机械地解开油纸,玫瑰的甜香扑面而来,却尝出了满嘴的苦涩。她其实已有许久,未吃到过了……
苏宥棠突然觉得喉间发紧,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没来由的难过。不知何时,泪水溢满了眼眶,一滴滴砸在玫瑰酥醪上。
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忽然分不清这难过是为了前世的自己,为了东宫女子的遭遇,还是为了……那个记得她喜好的身影。
窗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忽然传来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她心下一惊,这个时辰了,敲了门却无人通报,这般熟悉的做派……
她忽然想起上次那人披着满身月光立在廊下,除了那位总爱夜访的皇子,这京城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般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