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她不知要说些什么,垂下了头。
“刘家其实早年间就是空壳了。”他抬眸,眼底闪过一丝讥诮,“最有头脑是皇后,只是她入宫为后,刘家便再无人能撑起门楣,也再无人能规劝国丈。”
苏宥棠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垂下的发丝。
萧瑾恒继续道:“当初皇爷爷在时,刘远山便是便是礼部尚书。他这个人……实则胆小又怯懦,不似皇后心思缜密,刘家的脊骨,从来都是皇后。”
“太子……更不必说了,若他的生母不是皇后,”萧瑾恒语气冰冷,“怕是都活不过襁褓。”
苏宥棠忽然觉得有些恍惚,“所以,皇后一倒,刘家便如大厦将倾,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这深宫之中,多少人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靠着那一点岌岌可危的倚仗,苟延残喘。
苏宥棠沉默片刻,“殿下你说,她当年若……而是寻一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了,如今会不会是另一番局面?”
萧瑾聿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落在苏宥棠轻颤的睫毛上,他忽然发觉,此刻的她终于褪去了那些在裴府时时刻刻揣着的沉稳端庄,流露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鲜活气儿,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你本该如此,不必时时刻刻绷着脊背,不必每句话都斟酌再三才敢出口。”
“可在殿下面前,我好像总是忘记规矩。”
“我们不会像他们一样,不会有那么多莺莺燕燕,东宫也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妃子。”
苏宥棠忽然展颜一笑,将她眉眼间的沉郁一扫而空,“殿下不必承诺,我信殿下。”
苏宥棠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蹦蹦跳跳,带着几分少女般的雀跃,“殿下,待朝堂这些事忙完,我们再去一趟禅清寺吧。”
萧瑾聿的目光却落在她垂落的广袖上,他伸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腕,指尖在纱布边缘摩挲了一下,温声道:“好,那时你手腕的伤也好全了。”
“从明日起,应该就忙起来了。此次刘家和东宫牵涉太多人……朝堂要大动了。”
“六部要换血,三司要清算……”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光是整理刘家这些年结党的罪证,就够御史台忙上三个月。”
“不过,这些交给三哥便成,他啊,因为刘家此事对朝堂有了大改观。”
萧瑾聿忽然想起前日在宣政殿外,看见三皇子对着六部呈上的奏折眉头紧锁,那个向来只关注民生疾苦的王爷,如今竟也开始认真批阅起奏章来。
今年的宫宴格外冷清,殿内乐师们奏着的《霓裳》曲调,在空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单薄。
“刘家的案子还没理清呢。”苏宥棠轻抿了一口桂花酿,目光扫过席间明显稀疏的座次。那些空出来的位置,上一次中秋宫宴还坐着身着朱紫的朝臣。
“快别说了,今日都初一了,还有十五日便要大婚了,你那三表哥啊,整日忙着刘家的事……”桑绾绾在一旁嘟嘟囔囔的说道。
“听说三表哥昨日又抓了两个,都是藏在户部里的。”
殿角几位贵妇嘴唇紧闭,却也遮不住眼中的惶惶之色。
“说来可笑。”桑绾绾忽然压低声音,“那些世家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不是废太子萧瑾恒,就是瑞王……”她眼角瞥向席间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她们怕是做梦都没想到,最后入主东宫的会是六殿下。”
丝竹声突然拔高,掩住了苏宥棠的低笑,桑绾绾趁机握住她的手,“以前和离夫人哪还敢谈二嫁?如今你是钦定太子妃,可给我们女子长了脸面!”
桑绾绾说着突然红了眼眶,当年她们躲在花园偷看话本时,何曾想过那些“弃妇翻身”的戏文,有朝一日竟能成真。
“你还说呢!苏宥棠眼尾一挑,指尖在桑绾绾手背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她眸中漾起狡黠的笑意,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当初裴府纳妾,你还说让我嫁给你兄长呢。如今倒好该轮到我唤你一声嫂嫂了。”
桑绾绾“哎呀”一声急忙去捂她的嘴,腕间镯子撞得叮当乱响,席间几位夫人闻声侧目,却见苏宥棠正执壶给桑家小姐斟酒……
“你小点声!”桑绾绾咬着唇瞪她,眼角却弯成了月牙,“王爷说了,要等刘家的案子……”话未说完,忽然瞥见对面席上父亲正盯着这边,惊得把后半句咽了回去,顺手抓起块玫瑰酥醪塞进苏宥棠嘴里。
苏宥棠的笑声闷在桑绾绾塞来的玫瑰酥醪里,眼角却弯成了月牙儿。
对面主位上,萧瑾聿目光穿过舞女,落在那个笑得肩头轻颤的身影上,他冷峻的眉眼倏然化开,唇边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恰在此时,瑞王萧瑾烨也举目望来,两位皇子视线在空中交汇,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几分了然。萧瑾烨眉梢一挑,随手执起缠枝莲纹金樽*,隔空相敬,萧瑾聿会意,端起面前的青玉杯,两人同时仰首饮尽。
上首的皇贵妃静静望着这一幕,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指尖的翡翠念珠不知不觉停了转动,眸中除了宽慰还是宽慰。
她的目光掠过席间言笑晏晏的苏宥棠和桑绾绾,如今有两人在中周旋,就算他们兄弟日后政见相左,总归有人能系住这份手足之情。
恍惚间又看见多年前初初入宫时,教导嬷嬷对众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情形,而今夜这满殿聪慧的女子,哪一个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永宁帝的声音在皇贵妃耳边幽幽荡开,“疏云啊,这么多年宫宴,从未有今年这般祥和,朕是不是对刘家太纵容了?”
谢疏云的声音轻缓,“陛下怎会是纵容?不过是要连根拔起,何况,那也是……大皇子的外祖家,陛下想给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再寻常不过。”
不知何时,萧瑾聿已坐在苏宥棠的身边,殿内烛火摇曳,舞姬们的水袖如流云般翻飞,苏宥棠正凝神望着领舞的女子,她微微睁大双眼,“这不是……”
萧瑾聿倾身向前,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是她,名叫穆娜,我也是后来才知,这是父皇的人。”
苏宥棠心头一震,那分明是在东宫对她出手相救的女子,若不是她,那日不知废太子要如何纠缠。
“东宫许多证据都是她搜出来呈给父皇的,如今回到宫中任太乐令。”
穆娜一个折腰,朝这边望来一眼,那目光炯炯,哪还有半分昔日的娇媚。
苏宥棠忽觉后背生寒,终于明白为何那些藏在密室最深处的通敌信笺,如何会出现在永宁帝的手中。
远处传来新岁钟声,隆冬将尽,春色可期。
第62章
宫宴的喧嚣渐渐远去,夜风卷着未散的酒香飘散在城楼,苏宥棠倚在青砖城楼上,望着脚下连绵的灯火,她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萧瑾聿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他指尖摩挲着城墙砖石间的缝隙。
“殿下,你看这万家灯火……”苏宥棠忽然开口,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夜色。
萧瑾聿没有立即应答,他望着远处,指尖在冰冷的城砖上轻轻叩击,像是在计算着什么时辰。
“看那边。”他忽然双手捧住苏宥棠的脸颊,轻轻将她的视线转向东南角,就在她转头的刹那——“砰!”
一朵金色的烟花突然在夜空中炸开,将整座皇城照得亮如白昼。城下忽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各色的焰火组成各种图案。
苏宥棠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火光,身旁是那位幼时便有了羁绊的传闻中的冷峻皇子,如今已成了执掌乾坤的太子。城楼下,百姓们仰头望着绚烂的烟花,孩童的笑声混着糖炒栗子的叫卖声,好不热闹。
她忽然觉得心头一轻,仿佛那个纠缠许久的噩梦,终于在漫天烟火中悄悄散了去。
“小姐当初何必钻牛角尖。”秋檀那日的话犹在耳边,“刘家的命数,早在他们不将百姓放在眼里的时候便定了。”
“他们今年都高兴。”萧瑾聿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松快,他闻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目光扫过朱雀大街上熙攘的人群,“百姓最高兴之事不过是免了赋税、风调雨顺……”
“殿下,我们去吃个馄饨吧?”苏宥棠指了指城墙下的那家,白发老妪正往沸腾的锅中撒下一把小馄饨,热气蒸腾而起。
“阿婆,要两碗鲜虾馅的。”她掏出帕子擦拭着粗瓷勺。
老妪的皱纹里藏着笑意,“好嘞!随便坐,姑娘还是老口味?多加虾皮少放葱,姑娘还是头次带郎君来呢。”苏宥棠的耳尖倏地红了,那老妪却已转身搅动汤锅,“这位郎君好生俊俏,姑娘的眼光差不了,当真是一对璧人!”
萧瑾聿低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块碎银放在案板上,“阿婆好眼力。”
“这太多了!”阿婆看向碎银的数量,“够郎君和姑娘吃一个月的了。”
“为您这一句夸奖。”他眼角微扬,带着几分少年意气,“就当请您吃糖炒栗子了。”
“慢些吃,小心烫。”萧瑾聿轻声道,看着苏宥棠微微发红的眼尾,他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苏宥棠闻言,瓷勺在碗沿轻轻一搁,抬眸望向萧瑾聿,“这位俊俏郎君可知,起初传言里的你,可是凶神恶煞、不近人情。”
萧瑾聿眉梢微挑,薄唇抿出一丝极淡的弧度,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勺,慢条斯理地搅了搅碗里的汤,“哦?如今呢?”
苏宥棠托腮,故作沉思,“如今嘛……”她眼尾微弯,“凶神恶煞倒是不假……”
老妪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又往两人面前放了一小盘腌菜,“郎君这样的,就该多笑笑,姑娘瞧着也欢喜!”
夜风拂过,苏宥棠低头喝汤,唇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萧瑾聿从袖中取出素白锦帕,抬手轻轻拭过苏宥棠的唇角,“所以在禅清寺对我退避三舍?”
苏宥棠没有回答,却忽然“嘿嘿”一笑,萧瑾聿见状“不如我们明日去吧?”
“好呀好呀!”她眼睛倏地亮起来,迎着漫天的星辰,倒映在他的眸中。
晨光微熹时,裴彦知已立在丞相府朱漆大门前,老管家引他穿过九曲回廊,在青石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正厅内,谢云瑶正用银刀剖开蜜柑,递给谢韫玉,“这孩子……倒是个知礼的。”
苏宥棠执壶为苏宥桉斟茶,裴彦知撩袍跪地,玉佩金绶碰撞出清越声响。
“拜见义父义母。”
“起来吧。”丞相将手中的青瓷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沉声道。
苏宥棠垂眸轻笑,与苏宥桉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她广袖垂落如云,与哥哥一同躬身作揖,声音清润如泉,“义兄。”
苏宥桉暂且接受不了他身份的转变,这两个字从齿间挤出时,他分明听见自己声音里的不愿。半年前,裴彦知还笑着唤他“兄长”,如今却……
谢韫玉唇角含笑,从袖中取出四个朱漆红封,金线绣着吉祥云纹,一一递到众人手中,她指尖在红封上轻轻一点,低声道,“压岁钱,讨个吉利。”
轮到谢云瑶时,谢韫玉又另从怀中取出一个更精巧的锦囊,红底金线,缀着小小的玉坠子。
她眉眼柔和了几分,先递过红封,又在锦囊上摩挲了一下,才递过去,“说好了,这个可是给舒儿的!”
苏宥棠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红封比旁人的厚上三分,谢云瑶红着眼眶将红封贴在心口,“谢姨母。”
那里头装着十张地契,都是给谢云瑶的,而那个锦囊里,是一块与苏宥棠腰间玉佩上的云纹如出一辙的苏家玉佩。
苏明澹和谢韫玉的意思是,苏府认下了。
随即她缓缓开口,“准备何时迎娶云瑶?”
屋中骤然一静,连炭火炸裂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儿子府上……姨娘带着布防图逃了,定国定会来犯,想等此事结束后,再来求娶。”
谢韫玉正要开口,苏宥桉却猛地站起身,皱着眉头说道:“今日辰时边境传来急报,定国似正在征集粮草。”
裴彦知已利落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虎符,“三日前陛下密授兵符,命我暗中整军。”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宥棠脸上,“云瑶之事……待我归来再议,裴府若……”
“我知晓,你去吧。”苏宥棠轻声打断,她太明白他为何执意待他归来,这次定国得了布防图定是势必要把安国拿下,能否活着回来都是未知之数。
“平安归来!”谢韫玉的声音微微发颤,
“儿子知道了。”
裴彦知在苏府门口遇到了萧瑾聿,“参见太子殿下,臣恭贺殿下新元安康。”他正要行礼,萧瑾聿却一把托住他的手肘,“免礼。”
裴彦知怕萧瑾聿误会,急忙开口:“臣来拜见义父义母,听闻定国征集粮草,现下要回府收拾行装,即刻奔赴边境。”
萧瑾聿眸光微动。思绪流转间,他沉声道:“稍后本宫让冬至将济世堂白太医的方子送去。”
萧瑾聿转身对沉舟吩咐道:“回府让临苍收拾他的蛊物,随裴将军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