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是蹲下身来,在那聚精会神地看,看虫子如何搬运食物。她甚至抽空演算了一下,长猪尾巴的男孩要是被蚂蚁啃得仅剩一张皮可能需要多少小时1。
对了,南美跟这里的气候条件不同,马孔多的蚂蚁前颚会巨大些吗?
她一直看到寝室要关门才回去,此后对人的死亡也失去了兴趣。
后来,大约过了三天,一个女生离开了学校,再没回来。她记得那个女生的,那个女生从来不说话,总是呆呆地坐着或者站着。她那天还看到好些穿着深色衣服的人鱼贯而入,又排着队离开,像搬运食物的虫子。
那时起,她开始想,或许,人的死亡跟蚂蚁的死亡并无太大区别,故而杀人本身并不好玩,但或许,杀人的人还算好玩。
*
某一年起,铺天盖地的关于特长者现象的描述、研究、争论像一场旋涡,将每个人裹挟卷入,但她是无动于衷的,毕竟玻璃外的世界从来跟她无关,而且她早就发现,世界滑稽可笑。
直到她的哥哥,忽然又一次,奔到她面前,他的眼睛前面早就没了厚重的玻璃,可这一次,她感受到哥哥眼中那种从未有过的,极其热切的光芒,这光芒竟然让她的心脏第一次察觉到刺痛,好像连一直罩着她的玻璃都能穿透。
于是她说,“哥哥,我觉得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是,对的!”秦武阳的眼中透出惊喜,“妹妹,你看得出来对吗?是我,是我啊,我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来救你。”
我无需人来拯救。她想。但她笑得灿烂,这种灿烂是曾经她对着毕业照学的,她说:“太好了。”
太好了。她找到了同类,无论是从哪个世界而来。
世界,荒谬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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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模仿常人。
她最先模仿的是妈妈。这很简单,只要学一些温和的笑就可以了。然后她模仿接触过的每个人,学她们如何与人交流,学她们表现出爱或者恨。她决定开始学的时候就学得很快很好,可能是奖励她学得很快很好,她从学校毕业了,到了一所熙熙攘攘的高中。
她从此明白了世界运转的法则,于是就学会了躲藏在世界之中,为自己的同类,为她的哥哥,寻找解密世界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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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关于动机。”
“你找到了?”张怀予逼近了一步。
秦文月点头,然后又摇头。
“对,找到了,但那并非解密世界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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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她的哥哥已经做过一些尝试,去寻找他心目中的真相,但直到他的努力成为骗局,却没有找到下一个“同类”,也没有摸到真相的影子。
所以,她建议。
“如果哥哥你相信这个世界有同类,而且‘他’为了实现某个目的,才让世界产生了这么多的‘谬误’,那不如试着消除这个世界产生的其他‘谬误’,这样,或许能引起‘他’的注意。”
本来其实也许没必要采取这样极端的手段的,但秦文月说过,她只是单纯地很喜欢杀人而已。而且杀人者应当很好玩。很好玩就够了。
那没有杀人者怎么办?那就自己创造一些。
*
“疯子。”张怀予冷笑一声,他盘算好了自己与秦文月之间的距离,即使秦文月想要选择一些什么极端的,同归于尽或者自我了断的手段,他也有把握在三秒以内近身擒拿。
“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是疯子2。”秦文月认可他的判断,“我是疯子。”
“其实,世界没有什么解密的钥匙。”秦文月扬起右手,她手中握着圆形的黑色的像是按钮的东西,“只有注定的毁灭。”
张怀予甚至不等自己看清楚想明白那是什么,条件反射地已经开枪,蓄势待发的子弹准确无误地集中了秦文月的右手,对方的身体因为子弹的冲击向后仰。他随之两步跨过去,要接住那个黑色的——大约是引爆器吧。他想要的一直是万无一失,无论这个引爆器想要的是谁的命。
而等他的脚踏上阳台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陷阱真正在何处。
足下,传来爆炸前兆的细碎震动。
如果当初,她的唆使不足以鼓动精神状态堪忧的侯伟,这个炸弹兴许会被安放在废弃工厂的楼板那里吧,这样可以做个双重保险。
人想些有的没的有时会有好处。至少张怀予一瞬间便推测出炸药的威力可能并不大,如今借由他此刻踏上来的压力引发。目的应是炸段阳台与楼房主体的连接处,让阳台塌落。
他没有退缩,反而更近一步,一把抓住秦文月的胳膊,要向后退,只要能退回房中,兴许会被爆炸所波及,但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伤害。
“张警官,人生一世,游戏一场。”
秦文月没有运用她模仿学来的温和的笑容和语调了,她本人的声音低沉喑哑,她来自灵魂的笑容冰冷残忍。
她就着对方想要“救她”的力度奋力向外扯,要将一切救她的人拉进深渊——
深渊自在那里,我从未想过离开。
张怀予被她的身体的重量拽出房间之外,已经摇摇欲坠的阳台,爆炸产生的震动令他抓不住附近可能的支撑物。
九楼的阳台断裂坍塌,将楼下的阳台一并砸落断裂,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层层倒塌。
但幸好这是阳台,这不是多米诺骨牌。
张怀予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断裂的钢筋割裂开来他的手臂,血从手肘上顺畅地淌落下来,竟然有些温热的痒,他尽力握住了八楼阳台层板凸出的钢筋末端,钢筋上凸起的螺旋纹路磨破了他的手掌。
在这样专注于运劲的瞬间,他拽住秦文月的胳膊的手忽然卸了力,他来不及低头看上一眼,只想着再尽力捞一把,但没有,只碰到了一手零散的腾跃的灰。
他的手腕被人握住抓紧:“另一只手,快,抓紧我!”
他被年觉明奋力拽回八楼的房间,坐在被砸断的楼板边缘向下望。阳台的下落塌陷形成了连锁反应,向下望可见断裂的混凝土层板,无数的碎石,月光下沸腾的灰烬。灰烬散开,阳台的杂物,死去的花高低错落地点缀。
断裂的钢筋向夜空高耸,贯穿了秦文月的身体。
血在尖锐的钢铁獠牙上抹匀,人类的身躯因错误的受力而怪异地弯折,她未合上的眼与钢筋尖锐的末端,均直指空中黯淡的残月。
*
“在我彻底解离前死去,或试着亲吻足下的土地。”
“但后者我已经尝试——历史的灵柩冰冷腐朽。”
第69章 顺叙5
楼底下, 在半个街区以外的被疏散的居民们盛赞民警们行动效率高,为了人民的安危愿意赴汤蹈火,冒着爆炸的风险解决危机。
如今危险化学品泄露的气味都没闻到, 这危机就解除了,实在是行动迅速, 效果显著。只是这“危楼”是断断不能住人了, 拆迁什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排上。
网络安全部门也蓄势待发。
这附近居民楼的密度虽说不太高, 但周围居民楼的阳台,还是能拍到坍塌阳台废墟里被钢筋刺穿的人, 相关的图片视频应当已经开始在网络上进行传播了。除了一个个上门做工作,也需要想法设法地阻断现场图片视频的传播。
张怀予原是坚决不想去医院的,他眼中血丝密布地扯着陈宁陈队的衣袖说立刻要封锁交通检查一切车辆, 要尽快找出被他们带走的周平的下落, 耽误多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说这些话时他手臂上的血汩汩淌落在地面上。
就这样被撤退的洪流裹挟, 他不由自主地走出封锁区,陈宁一边大点其头,一边准备给他扔上救护车处理伤口。不明就里的热心群众里有举着绷带的老人, 上前扯着他的胳膊说“小伙子你紧张咱们群众,群众也把你放心上。”
一些刚到现场的闻风而动的记者甚至抓拍到了其人生照片并配文“警民一家亲”进行了第一时间的报道。
他旋即被放到救护车上, 听着救护车刺耳的鸣叫,在一片混乱中茫然地看着护士熟练地给他的手臂、手掌、小腿清创。
那一瞬间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秦文月关于玻璃罩子的感受。
他的担忧、焦虑、苦痛、不安,被有限的躯壳所压制, 他甚至无法说一句, 说现在要急着去救回来的人不是我。
他在此时,在周平彻底失联五小时以后,在安静的救护车内,第一次眼眶红透, 落下泪来。
“小伙子,做清创,还有这消毒啊,肯定是有点痛的,你这个创口面积还大,忍着点儿啊。”护士抬头见了他的眼泪,温和地安抚,“尤其是胳膊上这一道,比较深,到了医院先缝上几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