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谁的尸体?他的心猛地一沉。
对面的金菲没有回答。
*
梁其宗蹲坐在那里,眼前有人影晃过的时候,他浑浊的眼珠会条件反射地追随一下,然后又了无生气地垂落下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此刻的他像是一部坏了的录音机,按下按钮的时候便吐出一些预设好的内容,有时会错乱,有时会嘈杂,有时会歇斯底里。
“他好像是个法医,我知道的。我见过他,还有你,上次你们一起来的。”
“他为什么在这里?”年觉明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尽可能让从喉头蹦出来的吐字也能清晰些。
李澈在一旁抱臂站着,灯将他的身影拉长。
“我运上来的。我在地下二楼碰到他,就在车库那里。我正在看货物,他忽然过来,撞到我了。他一看到我,就说他知道我,还说他查到我藏杀了秦朗的凶器了。我怕他说出去,就顺便拿起旁边的扳手给砸晕了。”
一派胡言。年觉明真的很想打人,他也确实站起来了,但被李澈按住肩膀,他只得继续压着声音问,“然后呢,然后你干了什么?”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人死了没有。当时有一些货箱,就是那个仓库里面的,都是样板材料。我看到货箱有空着的,就先把人装进货箱里,因为等下很快会有搬运工过来的,要送到楼上,我不能让别人看见。然后我就跟着过来搬东西的人一起把所有货箱搬上推车了,然后我记了一下,就放在六十七楼这里。”
年觉明额上的青筋都在跳,若不是这里灯光颜色是偏暖色的,他此刻的脸色应该也因恼怒而通红。
“接下来的事情呢,说清楚。”
“你们也知道,我就在这里当保安。我就一直看着监控,看到了晚上没有人再在六十七楼这了,我就先把这里监控关了,然后我才上来,找到仓库这里。然后我打开货箱看,发现里面人已经没气了,我也慌了,我想找个办法处理一下,烧了——这仓库里的材料是易燃的,就可以假装是这里起火了,这样死的人头上被砸了也看不出来了。”
“你砸在死者头上哪个位置,指一下。”李澈忽然开口。
虽不明白这个警官为什么问如此无意义的问题,但梁其宗还是抬手——手上有手铐,做出姿势来有些费劲,然后指向了自己的右侧后脑。
与现场所发现的尸体初步检查一致,但这个位置绝不可能是正面对抗时砸伤的。
有警员进来向李澈报告,“去新德业大厦的监控室查过了。十点起,六十七楼公共区域还有电梯的监控,被人为干涉过,没有找到本应保存下来的录像文件。”
“然后我想起来,我那里,因为有两用能源汽车的展台,有存了两罐那种燃油的样本,我就回来拿了。把燃料拿回来以后,就往尸体上浇,然后点上火。结果那个警报很灵敏,可能我倒的也不够多,反正那个火很快又灭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还不知道能不能点着,然后又试了一下,又灭了,然后你们就来了。”
又有警员进来报告,“已经接到了,送到医院了。”
李澈点点头,这才坐到梁其宗对面,示意已经在情绪爆发边缘的年觉明稍安勿躁。
“梁其宗,你不是特长者,对吗?”
梁其宗又一次想不明白对面这位警官的发问,但他点头,“我不是。”
“你不用担心如今的一切会被秦武扬看见。”李澈语气和缓,甚至带有一些安慰的意思,“你什么都没做。”
“不、不是,人确实是我杀的。”
“你应该不知道,你口中提到过的那个法医,有严重的夜盲症,在车库的光线下什么也看不清楚。”
梁其宗急于开口,似乎想要辩驳。
“就算光线充足,他脸盲,根本不可能认出你来,更无法指认是你处理了杀死秦朗的凶器。”
梁其宗缄口不言。
“而且,梁其宗,刚才我已经接到消息确认,你也听到了。你的妻子和女儿,我们已经借急诊上门的理由,接到医院里保护起来了。”
梁其宗猛然抬头,浑浊的眼球依然凸出,只是重新聚焦在眼前这位一直淡然冷静的警官的脸上,好像要考量他说的话的可信度。
“你不是特长者,秦武扬并不能通过你的眼睛来看现在发生的事,你也可以找一找所谓青色的眼睛,看一下你的手背,没有眼睛形状的淤青印记,对吧?”
梁其宗略带困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所以,你可以放心。现在不会有人能威胁到你的家人。”
这个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眼中重新有了些光彩,他的头不再只是无力地靠着颈椎支撑着,他努力抬起头。
“梁其宗,现在,我需要确切地知道两件事。第一,你见到的过的那位法医目前身在何处;第二,当初秦朗到底跟你说过什么。”
他深陷的眼窝淌下些泪来,他的嘴角也在抽动,好像是想要笑,但又实在是被眼泪轻易挡住。所以他抬起双手,用手背够了一下眼泪,他说:
“秦朗不算什么好人,我也一样。但是各位警官,世界上也不是规定只有好人,才能做些好事吧?”
*
一辈子被认为是发烧烧坏了脑子的秦朗,还真成功设计了个烧脑的计划,利用了一切他能利用的人。
这个计划,甚至包括生前和死后两个部分。
那天,他完成了从伪造证物到完成一封定时信的一切事情,重新回到新世界商城,直奔梁其宗给他坐月子的老婆临时看的摊位,直截了当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梁其宗。”
梁其宗愕然。
他刚才向老板“告密”,说这个人擅离岗位,真在做些告不得人的事。然后不想,没过多久,这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大方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秦朗。”
梁其宗踹了一脚凳子站起来,“怎么了,哎,我就告诉你了,就是我告的状,就只准你一天天巴结老板吗?”
秦朗却不在意地笑笑,“没有,岗位上还有一个秦朗呢,老板不会知道的。”
“什么意思?”
“梁其宗,其实这么长时间了,咱们也不算是兄弟。”秦朗反而坐了下来,仰头看着他,目光诚恳,“但是,咱们也没必要当敌人吧?要是我们俩真变成了敌人,可能最后都会被老板害死。”
梁其宗还是不明白,但重新拉了个板凳坐下。
“我可能过不了几天,也许明天就会死。你别不信——但我还是得说,如果我死了,也许下一个就到你了。我给你个号。”秦朗给拿起笔,写在梁其宗用来记账目的空白的摊位账本上,“你记一下,哪天要是发现我不见了,你就拿那天的日期当密码登一下这个邮箱,要是不行,你就前后试几天,要是真成功了,进去你看到我写了什么,到时候你再信我,成不?”
“兄弟,我知道,你也不觉得我是个好人,但是,你有老婆,闺女刚出生,我觉得你跟我不一样的,我想,要是能帮,那就帮你一把。”
*
“后来他真没消息了。我想起他说过的事,试出来邮箱的密码,上去看他写的,写的乱七八糟的。他还说他应该死了,我不信,那么大一人,不就是不见了几天吗,怎么能又杀人又自首又死了的,我就按着他写的延长了那封定时邮件。直到那天,老板给了我一把刀教我藏,我就知道,他应该的确是死了。”
“警官,你们说得对,”梁其宗机械地点着头,哭过的双目血红,“我老婆才刚生啊,我女儿还那么小,但她很可爱的,看见我就笑。我这个当爹的没有本事,只想让她们活着……现在我觉得,可能过几年我出来,我还能看看她们。”
*
张怀予赶到的时候,现场的法医正要将尸体带走。
他不发一语地扑过去,陈宁却用手势示意众人不必阻拦,可以稍等一下。
尸体的头部、颈部、肩部皆被不同程度地烧毁,面容难以辨认。但那身上的白色外衣,倒确实是今早周平穿出来那件。
他有些脱力,盯着尸体的手腕。
尸体头脸烧毁漆黑难辨,倒是手腕这里还算干净,能让他看清楚,手腕处白皙,什么也没有,他终于缓缓蹲下。
缺氧的眩晕如潮水般褪去,空气进入肺部先是带来凉意,随后让全身变暖,去而复返的力气于是可以借此缓慢爬向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