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亨喃喃道:“我就知道,老祖宗的屠龙宝术不是白学的。”
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就是用在外国人身上。
只要学了,总是不甘寂寞的。
弘晖不明白他在嘀咕什么,道:“果真如此的话,范毓馪就要慎重对待了。你觉着范毓馪会怎么做?”
最后一句弘晖问德亨。
德亨揉了揉下巴,道:“还是等他回京,咱们亲耳听一听他说什么吧。”
弘晖:“也罢,如果他保范玉柱,那朕只好圈禁他了。”
德亨试探道:“也许,可以圈禁范玉柱?”
弘晖斩钉截铁道:“范玉柱必须死。”
如果之前弘晖还打算着,如果范毓馪选择换儿子的话,就饶范玉柱一命,等知道范毓馪在鄂罗斯做了什么,并没有上报德亨之后,弘晖就不打算留范玉柱的命了。
范毓馪,太危险了。
如果可以,弘晖连范毓馪都不会留,但他看一眼德亨,知道,范毓馪死不了。
德亨问陶牛牛道:“蒋海和佩德罗什么时候到天津?”
蒋海在康熙六十年,就被德亨派去开拓去美洲的太平洋航线,弘晖一上位,就任命他为水师都统,加兵部尚书衔。
蒋海算是大清所有都统中,唯一一个上任小半年还不知道自己官职的都统了,也是奇事儿。
陶牛牛道:“他已于半月前抵达粤海关,若是召他来天津的话,几天就能到。”
德亨道:“给他传信,让在天津待命。”
陶牛牛应下。
弘晖问道:“你什么打算?”
德亨正要说呢,道:“美洲太平洋航线已经开拓出来了,那里有橡胶、金银矿,还有大片的平原,沦为葡萄牙、西班牙等欧洲国家的殖民地一百多年了,如果我们从他们手中分羹的话,需要有能人去镇守。”
弘晖秒懂:“你嘱意范毓馪?”
德亨点头,道:“留他在京,你我都为难,不如放他出去吧。美洲势力庞杂,够他施展的了。”
弘晖:“……你这算是,流放吧?”
德亨不赞同道:“这怎么能算是流放呢?这是开拓,是建设,他是要带着人和官职去的,跟流放完全是两个性质好不好?”
弘晖:……
“说不过你。”
第424章
二月的古北口风雪绵延, 不见一星半点儿的春色,原先络绎不绝的官道上,也少见了车马人影。
大家都进屋子躲雪去了。
范毓穦也在沿街酒店客栈躲雪, 其实古北口有范氏别院,但他还是选择在这人色混杂的客店住脚。
客店里面又湿又暖,湿是因为进来的客人脚上、身上的雪遇热化成了水,将进门铺着打尘的脚垫都浸湿了。暖是因为客店大堂中间砌了火灶, 火灶上坐着一个大铜壶,既供热,也供水。
大堂挤挤挨挨都是人,除了中间不得不用围栏围起来的火灶和铜壶,四处几乎下不开脚。
自然是有座位的,沿着墙根砌了一溜儿四人座的泥座土桌,供客人使用。
可别嫌弃灰扑扑的不雅观,因为这靠的墙和坐的泥座儿, 都是通了烟道的, 连接着大厨房十几个灶膛,只要往上头一坐, 全身都暖和了。
所以,凡是能上座的,无不穿着体面光鲜,因为,他价儿高啊。
除了这靠墙的雅座,在堂子空地上还零散的摆了几张桌子, 然后就是不知道多少的高脚凳、长条凳和小马扎, 上桌的点菜喝茶吃肉消费, 舍不得、消费不起的, 就找个地儿窝坐在小马扎上,能给一口热水喝都要千恩万谢的跟老板说发财的话。
在这大冬天的,只要是跟火沾边的,都不便宜,在外行走的,都知道感恩。
只是吧,就算靠墙的再光鲜,被这一波一波进来躲风雪的汉子们一燥腾,也体面不起来了。
尤其是夹杂着烟臭、体臭、牛马粪便臭的气味在湿热里面一混合,那味道,简直了。
有些人受不了,问店老板二楼可还有包厢,加钱也行,还有那气急败坏的叫嚷着要让店老板将这群腌臜贱奴给轰出去,结果换来一顿嘲骂也是必然的。
只是都克制着没有动手,要真动手,被赶出去也是必然的,那就得不偿失了。
店老板更是当做没听到没看到,他一年的赚头就在这堂子里,今年荷包鼓不鼓,更是看这几天,他是疯了才会赶客。
范毓穦对这拥挤和湿臭却是适应良好,要他说,这些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万里冰封的天气出门就是找死,旷野里走上一天都见不到一个群落,若是能见到这样一家干净温暖的店供旅客取暖躲雪,那就是西洋人口里的天堂了。
桌子上有免费提供报纸给客人阅读,范毓馪虽然都已经看过了,但还是拿着一份儿静静地看。
他正在看的是雍正元年恩科状元于振的殿试策论,里面提出了摊丁入亩和养廉银等众多国策。
在策论末端,主编提出了一个问题,摊丁入亩是利国利民的好法子,为什么落实下去,却变了初衷,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请有识之士来文探讨,若稿件被征用,将付给作者2元的稿酬。
2元,就是200文钱,不多,也不少了。
只是于读书人来说,在意的恐怕也不是这2元钱,而是能扬名于天下的才气吧。
看报纸的不只范毓馪一个,有三五成群的人围着一个人聚作一堆儿,这个人手里也拿着一份报纸,小声读着一些小故事、小广告,若是读到一个浑黄不忌的小笑话,就都捂嘴奸笑一阵,惹的旁人看过来,就忙掩饰过去。
还不如不掩饰呢,做作的一看就知道是在做什么。
有那关心民生的,就读着各地粮价、菜价,其他人沉默的听。
还有的干脆教人解题,口头上做一些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老板是懂做生意的,找木匠特地做了黑板立在店里,有好为人师的,就上去讲一段儿……
雪日寂寞,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呗。
“爷,到饭点儿了,咱们去楼上用膳吧。”范毓馪亲随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对范毓馪道。
二楼是包厢,专供“有钱”人的。
范毓馪半倚靠着火墙,窝在毛毯里掀开一页报纸,淡淡道:“我不饿,你要是饿了,先去吃吧。”
亲随揉了揉肚子,道:“这里人多,奴才还是守着您吧。”
范毓馪掀眼帘子望他一眼,道:“你要是饿了,先点些吃的,就在这里吃吧。”
亲随立即高声吆喝着点了一壶酒,一斤卤牛肉,一盘子油炸花生米,两斤烧饼。
食物种类和分量都平平,没人多看一眼。
老板应一声,从厨房里端着一个大托盘出来,让传递过去。
人太多了,根本无处下脚,半空就成了传菜的履带。
隔上几个人托一把,三五下就传到了范毓馪这边桌,范毓馪对众人拱拱手道谢,众人摆摆手,让他不用客气。
亲随撕下一个纸条,用羽毛笔在上面写上他们的包厢号,然后将纸条塞进托盘缝隙里,让再传回去。
他们住店时候付了押金,在店里的吃喝住一应用度都会从押金里面扣。
除了点的几样,老板还送了一小碗咸菜和葱丝、姜丝、萝卜丝。
亲随拿起一个烫热的烧饼,铺上切片儿的酱牛肉,牛肉上面铺上一层咸菜,咸菜上面铺三丝儿,再拿一个烧饼盖上头,捧着大口一咬,唔,香死个人了!
亲随一边吃一边跟范毓馪再一次不住感叹道:“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啊呜呜呜……”
范毓馪:在鄂罗斯也没亏了他的口吧?
附近的汉子闻着这食物的香味,肚子咕咕叫起来,只得勒紧裤腰带忍着,等他们的工头/行头/车头管饭。
自己买了吃是不可能的。
安静了好一会子的挡风棉帘子又掀开了,随着寒气走进来好几个壮汉。
一个汉子惊呼一声:“这么老多人?”
听口音,也是北方人。
老板一打眼,忙亲自迎了过来,手上鸡毛掸子给人扫着身上肩头的雪,殷勤问道:“众位客官,是住店还是用餐?”
一个汉子问道:“这都没处下脚了,你这店还有空余房间吗?”
老板笑道:“瞧您说的,三楼还有贵宾房,客官您需要吗?”
另一个汉子掏出一沓纸币,递给老板,问道:“这些够吗?”
老板眼睛都瞪圆了一圈儿,大堂里好奇看过来的人也都住了嘴,屏住了呼吸。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将这样一沓崭新的纸币用来付账花用的。
真是,财大气粗啊!
老板忙将鸡毛掸子夹胳肢窝里,双手在身上使劲儿擦了擦,从这一沓纸币中抽出五张来,近乎谄媚道:“五张供五位爷一日一夜花用足够了,足够了。”
这个汉子将剩余纸币收好,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他对陆地物价还不太熟悉。
收好剩余纸币,将自己头上的大毛帽子摘下,甩了甩帽子上未化的雪和已经化掉的水珠。
老板在他露出的头皮上瞥了一眼,寸头,没辫子,他见多识广,并未说什么。
其他人却是对着他指指点点起来,这五人也都不以为意,在伙计的带领下,簇拥着中间一人穿过拥挤的人群,向楼梯走去。
中间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人走在楼梯半腰时候,突然朝范毓馪看去,迎上了范毓馪探究的视线。
两人对视一瞬,范毓馪挑眉微笑点头,这人也笑了一下,对另外四人道:“见到个面善之人。”
四人也都朝范毓馪看去,不认识。
这人带着四人朝范毓馪走去,路过的人都纷纷起身给他让道。
对出手阔绰的大爷大家总是心存敬畏的,且这五人一看就彪悍非常,和寻常人都不同。
范毓馪端正起身,理了理衣袍,等他走到近前,拱手见礼道:“鄙人范某,敢问阁下乃是……”
“蒋海。”蒋海同样回了一礼,干脆利落自我介绍道。
范毓馪一听这名字,再仔细观看他的脸庞和身量,笑道:“原来是故人。”
蒋海亦是笑道:“不错,却是故人。范大使果然如传言中风采卓然,望之令人心折。”
范毓馪“嗐”了一声,自嘲道:“戴罪之身罢了,谈何风采。范某在二楼有包厢,可否请蒋兄一叙?”
蒋海:“固所愿尔。”
范毓馪:“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