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在十指钻心的剧痛中,哭泣着开了口:“日本人说那些药里有磺胺,二小姐就是为了查磺胺,才派我找上了龚秘书。我和龚秘书没私仇,我也是奉命行事。”
程英德微微一皱眉:“磺胺?”
“对,对。”阿四疼的面目扭曲:“是磺胺!真磺胺!就是天津那个高桥治告诉二小姐的,说乘风的轮船从天津运走了好多磺胺。”
程英德看着阿四,同时脑海中乱成一锅粥。
吴连运来的西药里有磺胺?他怎么完全没印象?吴连手里不是只有一些走私来的阿司匹林吗?是了,除了阿司匹林也还有些别的,很普通的药粉药片什么的,可他实在是不记得还有磺胺!
程英德保持着坐姿不变,咽了口唾沫。
第115章 不速之客
程英德回到公司,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内并不寂寞,大写字台、茶几、沙发上铺满了纸张,他的亲信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全在全神贯注的研究着手中的文件、账目以及货单。
他们现在已经可以确定了:乘风确实是没有从吴连那里接收过任何带有“磺胺”字样的药品——中文英文的字样全是绝对的没有。
程英德不怀疑阿四那话的真实性,但是对着满室狼藉,他不由得要怀疑日本人——就是那个高桥治——的侦查能力。
也许出错的是高桥治,是高桥治误导了阿妙。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这边自然是找翻天了也无用。
他想下令让众人收拾场面、各自休息去。可就在这时,被他抓来帮忙的英文翻译忽然疑惑道:“阿司匹林这种东西,吴连是存了两个牌子的吗?”
程英德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翻译走过来,给他看手里的一张货单:“这上面记录了两种阿司匹林,您看,前面这种写的是阿司匹林a,想来和后面这个阿司匹林是不同的吧。所以我想,难道这是运出来了两种牌子的阿司匹林?”
程英德被他问住了。
那翻译也知道他从来不是事必躬亲的人,未必知晓这些细节,于是回头又去和同僚商议研究。程英德莫测高深的板着脸,茫茫然的旁听着,一阵一阵的简直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什么。
但是很快,他们经过对照和讨论,得出了结果:无论这是不是两种阿司匹林,反正至少在包装上一定是很容易分辨的。因为据记录显示,这种阿司匹林a每次都会随船到沪,每次到的数量都不多,而且每次都会被个姓张的尽数运走。
程英德此刻虽是心思烦乱,但总不会连张白黎都忘记。而他原本完全不认识张白黎这个人,张白黎是通过林笙找上他的。
他原本也完全不认识吴连那个人,吴连也主要由是张白黎介绍给他的。
换言之,通过了乘风公司的轮船,张白黎日积月累,从吴连那里得到了大量的、先前根本无法离开天津的“阿司匹林a”。
而现在日本人将一项“私运磺胺”的罪名,全压在了乘风轮船公司的头上。
程英德面对着满屋子的忠诚部下,缓缓出了一身冷汗。
从胸前口袋里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此刻距离他从阿四口中拷打出“磺胺”二字,已经过去了一夜半天。阿四失踪了这么久,妹妹是不是也该有所察觉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自己是先去找张白黎算账?还是先向妹妹迎战?
哪一方的杀气更浓?更急于置他于死地?
他得分出轻重缓急。
还有一个林笙……
*
*
程心妙确实意识到了阿四似乎是“好久不见”,不过她现在无暇去关注这个不甚得力的手下。
因为程公馆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高桥治。
这高桥治来之前也没打声招呼,毫无预兆的就登了门,这本身就是一种欠缺礼仪的行为。程静农当时正在华特总董的府中打桥牌,家中只有程心妙一位主人。程心妙只好一边派人去给父亲报信,一边出面接待了高桥治。
对于高桥治其人,程心妙的感觉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她和高桥治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络,互相都很好意思去麻烦对方;陌生,则是因为替她去向高桥治说话的人总是厉永孝,她和高桥治之间隔着上千里和一个人。甚至这还是她和高桥治的第一次见面。
暂且将阿四抛开,她将高桥治请进了西楼客厅。高桥好奇又惊讶的看她,早知道程二小姐很年轻,可百闻不如一见,见了面才发现她简直就是个足以做他晚辈的摩登女孩子,而且有种异样的美,是那种让人一见便要一惊的美法。
程心妙也打量着高桥治,心里想的则是“人不可貌相”,此君平凡到了一定的程度,无论掉进东亚哪国的人堆里都找不着。
她是现代青年,不讲那些陈词滥调,等仆人送过了茶点之后,便以着开朗快乐的态度,笑道:“刚听仆人说从天津来了一位高桥先生,我简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高桥先生怎么不提前给我发封电报?我会直接去火车站迎接你的。”
她既是采取了这种款式的寒暄风格,那么高桥治便也省略了冗长的客气话:“就是怕惊动了府上诸位,所以才没有事先声明的。”
程心妙笑出了一口雪白牙齿:“正因为没有事先声明,所以你现在才扑了个空。家父今天早早就出了门去办事情,现在能够接待你的人,只剩下我一个啦!”随即她把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点:“是租界工部局的什么事情,似乎麻烦得很,早就该去办了,他老人家也是爱偷懒,一天拖一天,拖到了今天实在是拖不得、这才去了。我已经派人去找他回来,如果一时间找不到人,也请高桥先生谅解吧!”
“当然,当然。”高桥治连连点头:“其实这一番请求谅解的话,应该由我先说才对。程老板和二小姐一定都已经知道了,厉永孝先生如今是在我那里。程老板对厉永孝是要清理门户的,我却收留庇护了他,这实在是冒犯了程老板的权威,如果程老板当我这种行为是挑衅,我也是无法反驳和辩解的。”
程心妙笑了:“那么高桥先生到底是不是存心要挑衅呢?”
“怎么会。”高桥治摆了摆手:“程老板是我最珍贵的好朋友。厉永孝虽然和我一直以来也是沟通得很愉快,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了厉永孝去得罪程老板。除非我是疯了。”
程心妙也是一笑:“高桥先生讲话有理有据,肯定没疯。”
高桥治陪了个笑,且笑且点头:“我不敢存有挑衅之心,可为什么还要对厉永孝出手相救呢?这其中自然也是有个道理。而且从实际的目的而论,我是为了程老板和二小姐好、才冒险这样做的。”
程心妙发现高桥治说话有些绕,不过问题不大,还能听懂。
“是么?”她显出了有兴趣的样子,倒要看看高桥治有什么高见:“请高桥先生讲一讲你的道理好吗?”
高桥治答道:“当然,这也正是我的来意之一。据我看来,程老板对厉永孝是有些误会的,而厉永孝出于畏惧之心,对程老板的所思所想,也做下了错误的判断。”
“比如?”
“比如,厉永孝对于那个秦氏一家的处置,虽然是极度的玩忽职守,但他当时只是存了一点投机取巧之心,也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私人的好处。对于这样的错误,我想,只要惩罚他一次就够了。他到了天津之后,回忆起自己当年的行为,也是悔恨无及,十分的痛苦。”
程心妙对此不置可否,其实她是和高桥治想到了一起去,只不过不便背叛父亲、赞同高桥就是了。
高桥治又道:“厉永孝先生,对于程老板和二小姐,实在是极度忠诚的。他的右手受了重伤,落了残疾,这对他是很大的打击,但在那种情形下,他还振作精神,不住的与我联络,想要查明李思成的身份。这并非是因为李思成废了他的右手,而是他始终担忧李思成会对二小姐不利。但是这一点,后来似乎也成了他的罪名之一。二小姐,我是很为他遗憾的。”
程心妙的神情很好,和悦温柔的,带着一点笑意,但依旧是不置可否。
阿孝很好,有后来的阿四那些人对比着,她越发发现阿孝什么都好,哪怕残废了一只手,也远远胜过其余人等。可她有她的立场要站,程静农一天不对阿孝松口原谅,她就保持一天的沉默。
阿孝会理解她的,阿孝对她总是什么都理解、什么都包容、永远都忠诚。
高桥治也不要她的附和,自顾自的继续感慨:“厉永孝当时饱受伤痛的折磨,精神也是有些错乱,所以在极度的恐慌之中逃去了这边租界、又辗转着到了天津。我在天津,也听说程老板对厉永孝还是不能原谅,所以为了安全,把他暂时藏了起来。俗话讲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并不是我插手府上的家务事,而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作为厉永孝和二小姐的朋友,实在是不忍心看着错误发生,所以才很不识相的、也很无礼的介入其中。”
程心妙听到这里,微微的笑了笑:“高桥先生是我们的好朋友,对我们不会有恶意,这一点我是始终相信的。也正是因此,你我之间向来是心无芥蒂、互相帮助。”
“帮助二小姐,是我身为朋友,应有的义务,而且正是源于这次的帮助,也让我在无意中得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一点,我要感谢二小姐。”
程心妙没听出他这是正话还是反话:“惊人的发现?你是说那些磺胺?”
“对,这也是我这一次秘密前来上海的原因。”
程心妙的眉毛挑了挑:“你总不会是要亲自来调查家兄吧?”
“我也相信大少爷的清白,只是这批磺胺来历不凡,我非得把它的去向弄清楚不可。”
“高桥先生,你到底要说什么?起初我看你还是很坦白的,怎么说着说着就像是要打哑谜?我不喜欢这样云里雾里的谈话方式,很浪费时间和感情,不如开诚布公、效率更高。”
高桥治严肃了脸色,压低声音说道:“那批磺胺,来自于冀北一处秘密的抗日根据地。我们不确定它进入天津的时间,但在一度发现它的存在之后,它就离奇消失了。直到这一次,我在吴连的仓库里找到了些许残余。而吴连的最后一船药品也已经被我们追上扣下,在我到达上海时,我们正在对那艘货轮进行大搜查。现在,我想对乘风最近运输过药品的轮船进行检查,此事事关程家的名誉,我想二小姐和程老板,应该也是不会反对的吧。”
程心妙当即说道:“如果事关的只是名誉的话,那就不必搜查了。我们程家人全是中国人,凭你们日本人在北边的所作所为,‘抗日’二字只会提高我们的名望。你拿这样的话来威胁我,我是不在意的。”
高桥治有些尴尬:“那个……”
程心妙这时将话锋一转:“但我们也无意和共产党扯上关系,毕竟我们不是政客,不愿意趟政治的浑水。所以为了表明我们与政治无涉,我可以配合你们。只是这船许不许你们上去看,那还要看家父和家兄的意思,我在这里就不能向你打什么包票啦!”
高桥连连点头:“好好好,这样就很好。”
第116章 头头是道
程静农因为对日本人庇护厉永孝的行为有些怀恨,所以在英国人的府邸中将桥牌打个不休,故意晾着高桥治,横竖家里还有女儿可以替他抵挡。程心妙也知道父亲的意思,所以虽然她派出去寻觅父亲的人马全是一去不复返,但她也不急。
直等高桥治告辞离去了,她才站起身来,直接往华特总董的公馆打去电话,把父亲叫了回来。
程静农到家之时,还是意态悠然,认为高桥治如此匆忙的跑到自己家来,必定是自知理亏,想来斡旋。然而他女儿立刻就向他抛去了一枚重磅炸弹。
他被炸弹崩得立刻瞪了眼:“高桥治说老大帮共产党运磺胺?”
从女儿的讲述中,他所领会的意思就是这样。程心妙观察着父亲的反应,想要极力把大哥描述成一个祸事篓子。而她父亲站在沙发后,单手扶着沙发靠背,果然是个僵住了的样子。
很好,她想,大哥越是糟糕,接下来才能越发显出程家只有自己才能力挽狂澜。
哪知道她父亲僵了片刻之后,重新复苏,却是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日本人先是救走阿孝,后是说你大哥勾结共产党,这是要敲打我们程家么?”
程心妙怔了怔:“您这么认为?”
“老大要有勾结共产党的胆量,我也算是没有白养他一场。”他冷哼一声,真情流露,这回终于是没能藏住他对程英德的失望。他自己对共产党是没有任何兴趣,对于共产党的主义和宗旨,他听了,也不以为然。但现在给共产党运磺胺乃是个会掉脑袋的险差,程英德要是敢铤而走险的干这个,那么至少证明他不是个平地卧的角色。
可他对老大冷眼旁观了这许多年,老大的表现已经让他灰了心。程英德但凡再多一点锐气,他也不至于文明进步到这般田地、几年如一日的叫嚷“男女平等”。
“老大最多是让人当了枪使,”他说:“这一点,日本人应该也看得出来。看得出来还跑到我这里讲这种话,意思很明白么!”
程心妙听到这里,恨不得让时光倒流,把方才那句话收回来换个说法。然而未等她开口,程静农又发了话:“老大呢?把老大找回来,让他自己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心妙立刻朝着门口使了个眼色,让外面侍立着的手下去找程英德,同时答复父亲:“我看您都不用问,如果您相信大哥是被人当了枪使,那么这使枪的人还能有谁?当然就是这笔生意的介绍人啰!”
“你说林笙?”
“只能是她。”
程静农看了她一眼:“我看啊,她也是个让人当枪使的。我的眼光向来强,她那个模样和气质,实在不像是哪路间谍特工之流。如果说可疑,那还是那个李思成最可疑。”
程心妙一听,差点昏过去:“李思成连门都不出,对我们什么都没做,您怎么又看他可疑了?真要是可疑的人,肯定会尽量显得平凡随和呀,谁会活成他那个样子,好像生怕别人当他是好人似的。”
可程静农越是回忆李思成的眼神,越感觉那人杀气凛凛、暗藏玄机。先前,正如女儿所说,李思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尽管明知道他神秘,可想挑他的毛病都挑不出,只好任由他坐在家里神秘去。可现在情形有变,他那神秘的杀气和玄机好像忽然都有了解释。
“话不是那样讲。”他答:“有的人不擅长伪装,所以索性使一招欲擒故纵,反倒是更能迷惑人。”
程心妙皱眉看他:“噢,反正怎么讲李思成都是坏人,林笙就是好人,对不对?天哪!我们家的男人怎么都那么喜欢她?”
程静农的脑筋转了一圈,然后才明白过来,立刻变脸呵斥了女儿一声。
他对林笙谈不上多么喜欢,就算喜欢也绝非男女之情,尤其因为她是白道训的女儿,这让他在明白过来之后,感觉尤其的不适。
程心妙挨了一声骂,将上嘴唇翘得更高了些,暂时也不言语了。
客厅内静了下来。
片刻过后,程静农抬头往窗外看:“都跑到哪里找老大去了?没有先往公司里给他打个电话吗?”
程心妙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用一个眼神派出去了五六个人,五六个人一窝蜂的往外跑,好像还真没有谁先给乘风轮船公司打去了电话。
明明闯祸的是大哥,结果如今在父亲面前犯蠢的人反倒成了她。她感觉今天也真是见了鬼。三步两步的跑到电话机前,她决定亲自来打这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