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
“你对高桥是怎么说的?”
“我让高桥多做准备,等着钓大鱼。”
程静农点点头:“很好,我给那边回信也是这样说的,说是我这里有日本人的眼线,这事瞒不过去,让他们小心到时日本人会横插一杠。”
程心妙咂摸着这一段谈话,发现自己和父亲所说内容听起来几乎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话兜着圈子反复的说,有点傻,也有点奇异,像是一场言语的迷魂阵,甚至让她自己也糊涂了:“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呢?我们总得偏向一方吧?”
“我们谁也不帮,只要你大哥活着回来。”
程心妙的笑容有点僵,心想父亲终究还是放下家里这个长男。
但程静农随即又道:“本来我们家里人口就少,若是再死一个,看着更不兴旺了。再说我程某人的儿子,竟然会这么年轻就丢了命,说起来也是打我的脸,扫我的志气!‘气’这个东西是很重要的,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气’?”
“有点知道,但是说不明白。”
“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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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妙和程静农谈话谈得各怀心事,而他们那心事的主人公,此刻倒是大脑放空,有点无忧无虑的意思。
程英德还是坐在那截树桩上,旁观林笙和张白黎拌嘴。
“我不能不去。”她说:“他是谁招来的?是我。我对他大包大揽的,说好了是让他扮演我的丈夫,一点危险都没有,一点劳累都不受,结果可好,这两个月他跟我过得是惊心动魄,身上的新伤都添了好几道。所以这回我得去。将心比心,如果把我和他调换个位置,他连等都不会等,直接就豁出性命去救我了!”
“我也知道小严不容易,所以我如今是能走也不走,先把他救出来再说。可你也知道了,到时候不是双方静悄悄的把人一换就算完,连程静农都提醒我们那里可能会有日本人埋伏了,你说到时还不是要多凶险有多凶险?你跟着去,万一出了岔子,我不是还得去救你?”
“我什么时候出过岔子!再说这里又不是日本人的地盘,高桥治还能把军队调到码头去吗?他们有埋伏,我们的人也不少呀!”
“不行。我告诉你,只有两种情况我会让你去,一是咱们人特别多,手里攥着胜算,那你要去就去,我护得住你;二是咱们人特别少,你不上不行,我没办法。现在的情况是两边都不占,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还是你信不过我?你应该知道,我对小严一直是很欣赏的,不过小严不大欣赏我。”
程英德忽然说道:“我这里还有八个人。”
张白黎连忙说道:“别别别,你那八个人先藏着,暂时别露面。我们绑你一个,还说得过去,我们连你带八大金刚一起绑了,听着就略微有点不现实。我们先用你换了小严回来,然后再编个谎儿,让那八个陆陆续续的回去,也别都回去,挑几个先回老家避避风头。好在他们八个,我看,和你都是一条心,不至于把你出卖了。”
然后他扭过头,继续对林笙说话:“你是有用的人,但你的用处不在动刀动枪这事上,你要把你的用处发挥在对的地方,让你的用处起更大的作用。譬如这一回,那么多磺胺压在天津一动不能动,结果全凭着你,和我,把它弄出来了。你说——”
程英德道:“主要是我。你们把我害到这步田地。”
张白黎对他拱了拱手:“程先生,你是读过书的人,一看就不一般,所以大道理我就不讲了,我只说,我替我那些靠着这些药、从死里逃了生的战友们谢谢你。”
“我没读过什么书,另外不用谢。”
“恕我说句那什么的话,程先生,你和你们家的人,不一样。”
程英德心想如果老子是混混,儿子也是混混,岂不是成了毫无长进的家族?老子是大白相人,儿子长大了成为绅士,这才是发展之理。怎么父亲偏偏就不懂?
这时林笙又出了声:“老张,你说一千道一万,我也还是得去。其实我……我是这么想的,虽然你也厉害,他也厉害,论拳脚都比我强,可这回形势实在是太复杂了,哪一方的力量我们都摸不准,哪一方的话我们都不敢信。我怕,我怕他不能……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张白黎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她磕磕绊绊的又道:“他还那么年轻,从来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要是到时真的是不顺利,没能把他带出来,那我想我至少得和他再见一面,他心里对我……应该不是爱情,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他和我很亲,万一真是那什么了……我要再看他一眼,也让他再看我一眼,让他知道我没忘了他自己跑,他记着我,我也记着他呢。”
张白黎叹了口气:“我懂,我怎么不懂?可这是一场大冒险,我自己都没胜算,所以我才……”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有人走到了半掩的房门外,笑着问道:“如果再加上我,你看还有没有胜算?”
第127章 急变
张白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抖。但他随即就发现来者不是陌生人。走过去开了门,他很惊讶:“秦青山?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来的?”
“我的伤好了,我还有我的事情没做完,当然是要回来。”
张白黎还要问,秦青山又说了:“放心,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加了小心了,身后绝对没有尾巴跟着。”
然后他后退一步,又看了看此地房屋的外貌。这个地址是上次张白黎送他离开上海时留给他的,有了这个地址,起码秦青山想要找他,就总能够找得到。而这房屋看着好似一处这城市中所有贫民窟的缩影,就只是一片破破烂烂的、一间挨一间的房屋。屋子全是窟窿,屋子周围则是迷宫般的肮脏弄堂,人在这里正是藏也好藏、逃也好逃。
“你这个地方很不错。”他点评道:“可惜我不能效仿。”
他爱摆弄炸药,而那东西放在人多的地方太危险。
张白黎把他拉进来——不是怕他被人瞧见,这屋子周围也都藏着他的人。只是要接着方才的话题多问问他:“你在门口听见什么了?”
“听见你们好像是要去执行什么任务,林小姐要去,但是你不让。”
“你说让我加上你?”
“对。”他答:“你对我有恩,我现在有余力了,应该报你的恩。”说着,他向林笙点头致意,随即目光一扫,发现了另一侧坐着的程英德。
盯着程英德,他面孔神情闪烁了一下:“这个人是不是……程静农的儿子?”
程英德已经盯了他好一阵子:“你就是那个秦青山?”
“对。”
张白黎见状,一拽秦青山出了去。走到程英德听不见的地方,他对秦青山讲述了这些天发生的变故、程英德如今的人质身份、以及明晚将会在码头发生的种种可能。
“我知道你恨程静农,但是他这个儿子,你先不要动,我们讲个冤有头债有主,好不好?另外就是我们还要靠他去救小严,小严就是林笙那个丈夫,前一阵子他化名李思成,上回他也救了你的。”
“李思成我当然知道,没他我早死了。如果你们是要救他的话,那我不能为了报私仇而捣乱。”
张白黎听了,就感觉这个世界很好,因为自己遇到的人都是这么通情达理。
秦青山又道:“方才我说要帮忙,这话也是真的。这一趟回来,我手下带了二十多个人,军火炸药也全有。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就行。”
张白黎思索了一阵,最后点头:“好,你肯加入的话,我们的形势就变了。现在你来,我们好好的制定个计划。”他随即压低声音:“你暂且忽略了程英德那个人吧,我看他和他父亲还是很不一样。”
秦青山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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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小的破屋子里,张白黎、林笙、秦青山围着一张小方桌开了会。程英德起初是旁听,听着听着也走了过来,因为码头是他所熟悉的地方,他提得出建议。
他不清楚自己这算不算是吃里扒外,感觉不能算。所有人都凝神听着他的话,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显然是都认为他说得精彩。这让他自己也挺惊讶,没想到自己还有“精彩”的一天。
平时他的话不多,怕自己言多有失,被人瞧出他的笨来。
这个会开了许久,他说了无数的话,说得自己都发昏,夜间上床倒下就睡了。到了翌日傍晚,他先是去对他的八大金刚训了话,告诉他们接下来如何藏在这里等消息,如何一个接一个的露面,露面见人之后又该怎么解释这些天的去向。
安排好了八大金刚,他回到林笙这边。这时天色已经暗了,林笙换了一身利落的暗色衣服,正在往身上藏各色的武器。抬头看见了他,她没说话,只笑了一下。
他感觉这个林笙很陌生:“你很早就认识他们了?这些本领都是什么时候学的?”
他还当林笙是林伯父的女儿。
林笙没解释,又是一笑。
张白黎这时也进了来,程英德望过去,还是感觉他太像一位落魄文人,不能想象他能去做那刀口舔血的冒险事情。张白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也抬头给了他一个笑:“我还是保定陆军学校毕业的呢,论枪法,我可能比她还强点。”
他略觉尴尬,好像腹诽他人、不慎诽出了声音一样。
林笙这时抬腕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老张,秦青山那边准备好了吗?”
“他早好了。”
“那我们走?”
“走。”
林笙走过来,抓住了程英德一只手腕,低声说道:“到了码头之后,我们就按照计划行事。你也不要怕,不管外面怎么打,你只管躲在那里自己保护自己。”
“你也多加小心。”
“放心,我可小心了。生死关头谁敢冒失?那不是拿命开玩笑嘛。我可从来不开这玩笑,我还想活到一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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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馆。
厉永孝万没想到程心妙也要跟着去码头,他几乎急了眼,找了一万多个理由要拦住她,然而她不听。
她说:“这回我一定要亲眼看。”
看什么?这话不好说出口,她总不能说她这回要亲眼看着程英德死。阿孝在之前的几次行动中全失败了,她相信阿孝的忠诚,但不再相信阿孝的运气。
厉永孝小声问:“老爷子同意你去了吗?”
“我一定要去,他当然就只能同意。甚至我觉得他还挺欣赏我这要求,你想,爸爸如果是在我这个年纪,在这么重要的一个夜晚,他会贪生怕死的躲在家里吗?他当然也会去。”
厉永孝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是铁了心、再劝也没有用了。
墙壁上的挂钟当当当的敲了几下,她看看时间,起身说道:“走吧。”
厉永孝陪着她出门下楼。但是因为他们各有任务,所以不能同坐一辆汽车。
楼前已经停了几辆汽车,其中一辆坐满了人。程心妙走过去弯下腰,看见了后排座位上的严轻。
严轻在地牢里过了几日夜,面孔闷成了惨白色,但他在回到地面之前洗漱过了,所以现在看着还是旧貌。两名保镖夹着他,保镖手里都握着枪,枪口抵着他的腰。而他向外扫出一眼,目光分明扫过了她,可对她又是漠然到了视而不见的程度。
她不在意,只这样盯着他,在心中向他道了别。
她希望他能活下去,但是死了也就死了。
转身继续走,她上了最后一辆汽车。上车之后她扭头看见父亲走出来,便隔着车窗,向他挥了挥手,同时做了“拜拜”的口型。
程静农点点头,没有再去嘱咐她什么。他身边跟着个老家伙,老家伙对他忠心耿耿,正劝他不要让二小姐去码头,毕竟还是危险。但程静农认为没关系,对于今夜码头的形势,他自认为很有数,女儿去一趟应该不会有多大的危险,但获利会不小,将来提起来,都得说老大是阿妙救回来的,老大回来见自己把乘风给了阿妙,也不会有脸再争再闹。
老大往后除了被用来偶尔牵制一下阿妙之外,应该再不会有别的用处了。他老实一点,其实是给他自己找活路。对于老实的大哥,阿妙会好好护他一生,但大哥要是成了她的对手,那程静农也保不准女儿会作何反应了。
反正阿妙“有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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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馆的汽车队伍,提前抵达了码头。
码头自然是大的,双方定好的见面地点,位于乘风轮船公司所占地盘的一角。厉永孝先下了汽车,发现此地活动着不少便装短衣的夜班工人,这本是没什么稀奇,但那些工人的动作都那么整齐划一,仔细一瞧就能瞧出他们的军人身份。
这是高桥治的人。高桥治自己也乔装打扮了,混在人群中。遥遥的向厉永孝一点头,他们根据服装的不同,各自找地方隐藏了起来。
这时,严轻也被人押下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