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当中有不愿意的,咱们总不能……将人绑去南镇罢?”
杜九战战兢兢地悄声道,眼前的郡主说的确实都是些合策利民之事,只是……
怎么听怎么怪。
“咱们自然不能将这些高车人绑去南镇,但是,咱们可以帮他们一把……”
元岁的声音越说越低哑,婉转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杜九将军,本郡问你,这些高车人而今不愿南迁,算不算是抗旨不遵?”
“这……应当……算吧?”
陛下确实说要将六成的原六镇旧部南迁去南镇建立功勋……
“是不是南边与齐国有战事,能立功?”
元岁眉眼清正,挺直了腰板,露出一副大公无私之态,“有军功,有封赏,这难道不是为了他们着想么?”
“这……是。”
“既然陛下承天命,为苍生,如此这般利国利民之策,为何他们要抗旨呢?!”
元岁不轻不重地叩了叩案面,深邃的眸子像是要将人吸进去,“这些人……难道不该遭天谴么?”
“这……”
杜九急得冷汗涔涔,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可话里话外却不像半点要拿高车人当人看的架势。
他心里没个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将话抛给了元岁:
“郡主的意思是……”
“那便说有一场天火,惩罚了这些胆敢谋逆的高车人!”
杜九悬着的心彻底凉了下来,“郡主,这可是近千条人命啊。”
元岁挑眉,看向杜九,“莫说是这千来高车人,就是全六镇的人死绝了,也得迁!”
“况且──”
似是知道自己言行过激,元岁缓和了语气:“只是烧粮草,又不是要他们人命,去了南镇,陛下还会亏待他们么?”
“所以,杜九,你这兵调是不调?”
杜九倒吸一口凉气,他恍然想起离开平城前,慕容蓟与小娘子找上他,千叮咛万嘱咐此行凶险,要他多加小心。
彼时他还不以为然──不过是劝人南迁,事多烦难,但也不至于‘凶险’。
现下他算是晓得了,这‘凶险’在哪儿。
“……郡主,末将所率军士是为护送六镇军民南迁所派来的,驻扎在白道附近,轻易不得出,您不若先去请示云大人、高大人……”
元岁拨弄着手上戒指,绿松石的金戒在帐内反着流光。
“杜校尉,”她施施然自杜九面前坐下,“……本郡记得,您原本是杜知格的侍从,一步步走来,不容易。”
“……谢郡主体谅。”
杜九眼神微眯,等着她的下文。
“此事办成了,不光是对本郡有好处,对校尉您,不也是大功一件么?”元岁缓下了语气,谆谆善诱:
“咱们其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边办事不力,您就得多在这白道苦寒地多驻扎一日,军饷、粮草……都是开销,时间久了,陛下莫不是只会责我一人?”
杜九缄默沉思,没有应声。
“您说对么?杜校尉?”
元岁见他不语,趁热打铁:
“再者说了……杜校尉应当比我更明白,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对么?”
杜九无意识地摸着袖中虎符,嗫喏道:“容……末将想想。”
……
‘五郎我卿’
任城王府别院,金菊洋洋随晚风,菊类特有的野香透过窗棂,沁人心脾,不知哪来的花瓣飘入屋内,落在信笺上,惹在笔墨中。
元祒瞧见字迹毁了也不恼,笔锋避开零星花瓣,语着让对方猜她缘何空出这片间隙。
央对方,懂她才情。
冯初言而有信,真替她去请元聿下诏,让冯综做了她的侍读。
不过……冯综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热情,对她总是不咸不淡的,很闷,每每都要她寻了话头给她,才会接上两句。
也是怪……此前在宫内宴饮上偶遇之时,貌似还不是这般的。
屋门被轻轻叩响了几声,元祒心头微惊,揣着某种莫名的心虚,扯过手旁书籍,挡在她的信笺之上。
“小郡主,王妃托我,来给郡主送些牛乳。”
听出是自己院中婢子的声音,元祒舒了一口气:
“进罢。”
牛乳微黄,泛着甜香,还朝上飘着热气。
元祒端着碗盏,眼角还瞥着案上那未能被她完整藏好的信笺一角,她素来怕烫,手中漆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碗中牛乳。
脑内绞尽脑汁想着,明日该同冯综聊起哪部典籍。
“……小、小郡主,牛乳凉了,就不好饮了,会泛腥的。”
“无妨,你先出去吧。”
元祒不以为意,她随口应着,手下意识地去抽案上的书,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婢女面上的一缕不自然。
心中蓦然警觉,面上却不显:“怎么了?可是阿娘让你看着我饮下去?”
骤然来的这么句话,打得婢女措手不及,“小、小郡主、婢子、婢子,不……”
磕磕绊绊,一瞧便是有鬼!
元祒端着牛乳,笑得和煦:“行了,想来是阿娘关心我,让你为难了,你下去吧。”
“诺、诺……”
元祒意味深长地望着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嗤笑了一声。
蠢货。
天晓得哪来的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真当陛下和冯大人是瞎子么?
为君者若只有这些个阴损手段,大魏才是真的要完。
已然温凉的牛乳被不轻不重地磕在案头。
屋外野菊的气息让她沉静了些许,明朗的双眸再度睁开,思忖片刻,端起了那盏牛乳……
……
天刚蒙蒙亮,阍人们合力推开了紫宫的宫门。
冯初自榻上缓缓撑起,绸褥从她肩头滑落,白皙光滑的身躯上斑驳着欢好过后的痕迹。
身旁人并未因她的动作而惊醒,想来是昨晚上这人折腾她给折腾累了,结果今早自己个儿起不来。
冯初宠纵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只得到这人迷迷糊糊地甩了甩头。
戳着她额头,轻声斥道:“色胆包天,该。”
熟睡的人儿自然是听不见她的揶揄的。
冯初才换上内裳,柏儿就自外头进了来,急色匆匆,显然不是专来替她更衣的。
“君侯,昨夜,任城王府的小郡主……遭人投毒了!”
第111章 曳风
◎尚书令、都督恒、燕、朔三州军事、洛州刺史冯初冯大人到──◎
“那婢子,什么都没说?”
元聿坐在任城王府的正厅,未能休息好加之得了不顺心消息的人儿面上带着一股子郁气。
“回陛下,那婢子小的们寻到的时候,就已经投井了。”
元聿冷笑了一下,抬了抬下巴,紫乌道了声‘诺’,亲自带人下去查了。
“手足阋墙如此,朕看了都心寒呐……”
元聿倚着冯初的手臂,将人遣远了许多,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是朕做的不是,这国储之位若是早定下来……”
“早定下来,秉性难移,届时看错了人,更难更易。”
冯初悄声安慰,“谁能料到呢?”
大魏‘子贵母死’后,皇储定下,多半由皇帝和太傅亲自教导,又因着皇帝多早逝,皇储都是早早继位的,少有为这皇储之位闹得如此难看的。
“阿耆尼,若是你,元家宗亲中,你最看好谁?”
她这已然是对任城王府都连带着有些不信任了。
“这算你我私下闲聊,不会传出去的。”
冯初叹了口气,摇摇头,将自己摆在了臣子的位置上:“臣,不能说。”
“陛下该知道,比起政令失策,更可怕的是朝令夕改。”
眼下朝野上下都以为是任城王府的孩子能继任国储,但凡她将这继任的范围扩大,谁能料到有几家宗亲起了歪心思?
下一任是明是昏、是庸是暴,都好过整个大魏朝堂四分五裂,几家争着抢着要皇位。
“……是,是我问错了。”
二人行至元祒的别院,徐文容恰满面疲累地自屋中走出。
“祒儿她,怎么样了?”
“谢陛下关心……太医说好在中毒不深,调理些时候也就好了……”
“朕进去瞧瞧吧。”
秋高气爽,元祒的屋中开了半扇窗子散药味,外头的金菊开得极曜,屋内比起寻常女儿家更素净些。
她倚着迎枕,面色白中透着黄,瞧着便是憔悴的模样,眼眸却亮晶晶地望着床榻前跪坐着替她凉着药的小娘子。
小娘子穿得也很素雅,瞧起来分外娴静。
“郡主,陛下来看您了。”
元聿甫一绕过屏风,目光便被榻前跪坐的小娘子给吸引过去了。
冯综调转了身子,俯身行礼:
“臣女见过陛下、冯大人。”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才又瞧向元祒,这孩子虚弱着身形,佯装要行礼的模样看得元聿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