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因此陷入了混乱。玉米知道,在梦之外、在记忆之中,有一次施霜景也奄奄一息,玉米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可那次爸爸回来了,妈妈也活了。可这场梦也像真实的。玉米每天都能确认施霜景在身边,他仔细地贴在施霜景身上闻,但凡有那么一丁点死亡的气息,他会闻见的。因为施霜景从没有离开过,所以玉米对施霜景很安心。
这个梦一直重复、一直重复,困住了玉米。罗爱曜读过这个梦以后,就连罗爱曜也被困住。施霜景听完,大致推测出了玉米梦见的时间节点。他嘴上安慰玉米,说自己活得好好的,说自己一直都会在,爸爸也会在。回到卧室,施霜景沉下脸色,对罗爱曜说:“难道在平行世界……还有一个我?”
“不,如果我没有顺利涅槃、你没有与我共生,那或许你会有平行的时间线。但既然我们在一起,你和我的存在都是唯一的,因为我们的选择是唯一的。”
“那时你还没有涅槃,我也还没有与你共生。”施霜景坐在床沿,他没有亲眼见过玉米的梦,玉米述说时的状态太惨烈了,说得断断续续,涕泗横流,这个梦混淆了玉米对现实的感知,施霜景觉得玉米好可怜。
施霜景说:“玉米梦见的好像是我有肝病征兆的那段时间,你去马家大宅,我联络不上你。我那时没有怀孕,我很确定,不然做检查肯定会发现。”
罗爱曜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他也仍然无法面对那两天内即将失去施霜景的凶险回忆。他一从马鸣菩萨与马头明王的涅槃陷阱里逃出,就快马加鞭赶回d市,这才堪堪赶上。玉米伤怀的可能性或许是罗爱曜那时便大乘涅槃,断情绝爱,了却前尘。可那时施霜景绝对没有怀孕,罗爱曜每次都会处理好的。
只是罗爱曜也不得不承认,在施霜景还没因为这场爱情获得永生的许诺时,他就曾有一些瞬间想过后代的事。不,甚至可能当时压根没有想,是事后醍醐灌顶,勒令自己“不许想”。一次是罗爱曜第一次意识到施霜景会怀上他的后代,那是鬼子母神仪式之后;一次是他们参加完拍卖会,在车内温存,施霜景的眼睛太明亮了,像月亮找到了它的巢;一次是罗爱曜去马家大宅前的那个春节之夜,罗爱曜决定要流俗,因为施霜景希望罗爱曜将这爱刻印在他身上,即便这是最痛也最转瞬即逝的。这三次,罗爱曜不许想后代的事,因为他既没有给施霜景什么许诺,也没找到给出许诺的方法。
这些年过去,施霜景从那危急的回忆中走出来了,施霜景现在很有安全感。没曾想到头来是玉米望见了另一种可能性。施霜景反复向罗爱曜确认,真的没有另一个“他”在看不见的地方受苦、死去——罗爱曜反复回答,没有,真的没有。那些可能性都被扼杀了。罗爱曜需要一些时间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这期间,玉米惹出了青城后山民宿发疯事件。那天玉米在栏杆后面哭,是因为罗爱曜要出差,大概要去一周,玉米说什么都不肯罗爱曜去,罗爱曜无论怎样都哄不好,说什么玉米都不信。施霜景被喊来,抱起孩子,知道大学生今天来寺里,不好让他们看见,只能带回家里安慰。玉米听到要回家,平静了片刻,忽的想起什么,抹干净眼泪就蹦跳着回寺里,原来是还钱。他要爸爸妈妈在路上等他,他很快就回来。林间的暖风顷刻间有遗憾的冷风贯过,反反复复被提及的遗憾的可能性,罗爱曜无可奈何的是这个,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能不出差了吧……”施霜景愿意顺着玉米的意愿,一起留罗爱曜。
“当然。如果只是不出差就能解决,那倒还好。”罗爱曜说,“玉米昨晚问我,妈妈为什么会死?我向他解释了你之前所生的病,但他说不是这个死。玉米想问的是,为什么在他的梦里,你最后还是死了。”
“这样想想,我还真是倒霉啊。如果没有遇见你,可能玉米活不下来,我也会在那个冬天病死。可就算遇见你了,那时如果你真的不回来,我也应该还是病死吧?我比较好奇,为什么在玉米的梦里,我还能活这么久。”
轻舟已过万重山,正因为施霜景全然信任罗爱曜,所以他现在能开诚布公地谈死或者不死的可能性,只是罗爱曜听来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
晚上,玉米要与父母一起睡,罗爱曜假装睡着,背转过去,玉米睡在中间,与施霜景面对面,施霜景温情地问玉米:“你是不是害怕有妹妹?我们现在没有要妹妹的想法。”
“妹妹是好的。妹妹会守护妈妈。”玉米很天真地枕在自己的小枕头上,眼睛晶亮,“爸爸真的不走了吗?妹妹没见过爸爸。”
施霜景想,自己还没见过妹妹呢。“你在梦里和妹妹的关系好像很不错。”施霜景依旧悄悄话。
“关系很好的。我是哥哥,她是妹妹。”
“妹妹在梦里考了什么考试呢?中考?高考?”
“高考!”
“妹妹长这么大了啊。那你都二十岁了哦。不对,是二十一岁。”
玉米忽然泪水蓄了半个眼眶,原来施霜景在梦里也说过一样的话,是对她。你长这么大了啊,如果玉米也是人,也应该二十,不对,二十一岁了。我有时觉得玉米还没有走,你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感觉?我也尽力了,可能是我的基因不好吧,幸好你遗传了他,你会长命百岁的。我只是普通的人类,能认识、拥有你们是我这一生的好运。我的车到站了,你的还没有。不要回头,也不用回头,因为你已带着一部分的我永远走下去了。这是我对你的祝福。
沉默的罗爱曜全明了了。如果玉米困在一场悲剧的可能性里,那施霜景寿命的延长可能是因为她。这是她在沉痛地述说她差点走上的命运吗?还是她着急了?如果那时罗爱曜没有回来,施霜景因为有了她,而多活了快二十年。罗爱曜又千百次地回到了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施霜景?难道施霜景身上也有使命?
施霜景不知道玉米在心中续写了自己的话,只以为玉米是重新陷入了多愁善感的状态。他轻拍着玉米的手臂,还抽空戳了戳罗爱曜的后腰,要他转过身来抱着玉米睡。
施霜景闭上眼睛,用讲故事的语气道:“玉米啊,你现在可不是小猫了,你要守护我吗?那你要好好缠着爸爸学经、学仪式、学能力,爸爸有点没耐心,你不要放过他,要经常骚扰他,让他不教会你就走不了。我会一直好好的,爸爸也会好好的,我们都不会走。如果我们要走,你就使出你的功夫,把我们都圈起来,这样我们就走不了了。”
“我要用尾巴把你们卷起来!”
“那你得变成一只大猫才行。”
罗爱曜出声道:“你已经是佛子了,总还把自己当猫。”
“我当猫,妹妹才认得出我啊。”玉米说,“快来个厉害的妹妹吧,我学不懂经呢,她比较厉害,她把爸爸妈妈圈起来。”
第188章 来福浩寺篇(九)
玉米在夏天被爸爸妈妈哄好,九月份开始上小学,背着书包去山□□验人类小孩的学习、社交生活,活动一下丰富起来,玉米乐不思蜀。入冬,妈妈对玉米说,要有妹妹了。玉米惊诧!噩梦已完全散去,突然又提到妹妹,玉米忸怩了一阵子,所幸爸爸妈妈态度如常。听爸爸说,妈妈这回虽然有了妹妹,但比怀玉米时好了太多太多,妈妈可以正常工作,不会有太多身体反应,只是妈妈要注意饮食,不能陪玉米全城搜罗自助餐厅了,可以由爸爸代劳。玉米不要爸爸代劳,爸爸吃自助纯纯是浪费钱。不是非要吃自助不可的。
在有了妹妹的那晚,罗爱曜与施霜景贴颈密语:“我通过‘好好照顾玉米’的考验了吗?”
“完美通过。接下来的妹妹也要交给你哦。辛苦我们的罗爱曜大佛子了。”施霜景不吝啬赞美,罗爱曜是要捧着、哄着的存在,而且罗爱曜的确干得好啊,施霜景就没见过这么有耐心的爸爸。施霜景是由罗爱曜拉扯上了大学,还以为罗爱曜只能照顾成年人。现在看来,罗爱曜本就很会当爹。当舅舅是屈才了。
施霜景与罗爱曜住在山里,看似闲散,实际上忙着呢。施霜景做寺庙会计,一周上满五天班,琐碎的工作很多,他带着助理和下属一起干,每天的日程表都还满满当当的。寺庙的账要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非营利性的账,例如功德钱与定向捐赠,另一部分是经营性的账,要缴税的。有时施霜景真觉得自己选这个专业是选对了也是选错了。做完莲相寺的账,回家还要做家庭的账本。所有支出都从罗爱曜的账上走,可施霜景还是要大拉表做统计,非要搞清楚各项支出不可。三十岁的施霜景渐渐浮现出控制欲,他毕竟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
除此之外,施霜景重新组了一支乐队,因为完全是本地乐队,干脆就借了本地地名,乐队名叫“猛追湾”,据说当年就是大慈寺僧人追击明末屠城起义军到此处才得此名*,现在施霜景的三个队友都住猛追湾附近,仍未搬走,很有扎根的意味,只剩施霜景这个叛徒,都快住到都江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