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官方通报,时晏的发言要简单得多,只有三句话。
“我对岁岁福利院发生的事深表歉意,我父亲失德,恒时失察。”
他口中说出“父亲”二字,混在记者堆里的ryla和大刘百感交集,当初时晏为了和时文礼割席,不惜从恒时出走,自立门户,如今却要为了时文礼造的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父子亲缘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恒时正尝试与62名受害者取得联系,竭尽所能为他们提供补偿和帮助,目前已求得16位谅解,其中两位将加入恒时基金会工作。”
观众席一片哗然,他这话说得谦和,却带着他独特的强势在里头。风口浪尖,人人自危,道歉要唯唯诺诺,认错要遮遮掩掩,偏偏他不藏,敢出现就敢承诺,就要去补救。
许东云猛地抬起头,撞上时晏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孤零零坐在边缘,越发锋利的下颌线彰示着他的消瘦,但现于人前的时晏永远和“憔悴”二字搭不上关系,他是山顶上的雪,金光独照他受得起,高处寒意他也经得住,哪怕落下来,也是一片洁白无暇,即使化了,也自有他的清澈凛冽。
“未来,恒时会逐年提升公益投入,同时我个人在公司每一年的分红将全部投入基金会,用于福利院运营、希望学校捐献、未成年心理援助等慈善事业。”
场下连小声的议论也没有了,时晏每年能从恒时拿到的分红无疑是一串天文数字,能够将这句话明码标价的财经口记者惊得打翻了水杯,一诺何止千金。
发布会前,业内也好外行也罢,不知多少人等着看这位过分年轻的新任董事长的笑话,都认为他来替其他官员挨骂的举动过于轻率。
没人预料到他有这样的魄力,说要“竭尽所能”,就紧跟着把“每一年”“全部”分红扔了进去。
从他开口,许东云就紧张地握住了录音笔,他慢慢松开手,笑了起来。
他曾问贺铭,要不要去劝劝时晏,让他不要来发布会贡献一个经典公关翻车案例,贺铭摇头。他又问贺铭要不要和自己一起来,贺铭只是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说自己会准时看直播的。
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贺铭为什么会无条件地相信时晏,又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许多年。
一小时的直播过后,舆论风向迅速逆转。
在恒时pr部门推波助澜下,“恒时内审最先报警”“时晏道歉”“2名岁岁福利院受害者将入职恒时基金会”“时晏承诺捐出全部分红”替代了原先的黑词条,轮番登上热榜高位。
也有质疑的声音,诸如“为了股价也是难为天龙人了”“让人去基金会确定不是杀人诛心”“怎么感觉是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前奏呢”……
但很快,官媒下场了,这些声音很快被一种理性中带着狂热的奇妙浪潮淹没。
更多的人开始把目光转向“迟来的正义”上,反思十五年后才落下的法律之刃,以及这把剑为受害者带来了什么。
长临日报很快发出了一则视频,排在内容主创人员首位的是许东云。他一改社会报道中激奋的风格,连标题都写得很温和。
短片的名字叫《请继续爱这个世界吧》。
他采访到了30位岁岁福利院案件中的受害者,问他们当下的感受,有些人露出一个背影,不愿意出镜的人自己拍摄了一段生活日常视频。
“说出来以后感觉松了口气。”
“有个‘被性侵了怎么办’的话题让我印象特别深,原来那么多人有过相似的经历,看着看着就哭了,大家都淋过雨,所以想为别人撑伞,希望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
“期待判决,我等着看那些人的报应。”
“很不喜欢‘一辈子毁了’这样的说法,虽然知道说这话的人没有恶意,但我已经跨过去了,一辈子还很长,我想好好走完。”
小凤和妙妙一起出现在镜头里,每人手里拿了一个时晏送的变形金刚模型挡住脸。
妙妙歪着头:“我就知道汽车人会打败坏人的。”
小凤的手微微发抖,很快被妙妙拉住。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有个大人对我说,不用牺牲什么也能过的很好,我现在相信了。”
视频尾声,许东云把贺铭自述录音里的话单独剪了出来:“我的朋友,无论何时,我们不要停下。”
三十位受害者的音轨合在一起:“请继续爱这个世界吧。”
“时总……不对,时董!好消息,我们的股价已经回到福利院事件之前的水平了!”
大刘得意忘形,敲了两下门,没等时晏叫他进,就直接闯进了时晏办公室。
工位就靠在门边的ryla清清楚楚听见,时晏电脑里传来贺铭的声音。
“我的朋友,无论何时,我们不要停下。”
就这么一句词,时晏反反复复拖回去,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她替大刘默哀十秒。
时晏没有发作,冷漠地扣上电脑屏幕,“事情还没完,受害者联系得怎么样了?”
大刘退后半步,“还剩12位没聊过,我现在去。”
他走得慌张,门忘记关上,时晏没注意,重新打开笔记本,对着视频播放界面出神。
只有一个人的时候,疲色才会出现在他脸上。
ryla觉得不忍,走进去在他桌上放了一杯咖啡。
“时总,其实前几天法务部在考虑起诉贺总,觉得他作为公司的服务商,却损毁公司名誉。”
“起诉贺铭?”时晏示意她说下去。
“是的,刘总监坚决反对,说这次的公关贺总给了不少支持,法务部才作罢。”她不敢看时晏的眼睛,低下头说:“之前一直没跟您说,pr部门做舆情监测的时候,发现有人扒出了时安的住址,还没来得及联系对方,贺总就帮忙处理掉了。”
太阳西沉,时晏沉默地听着,完全阴影吞进去。他太瘦了,显得背后的椅子过于宽大。
“还有前两天,新闻发布会刚结束,也有不少网友好奇您母亲的事,也是贺总联系平台把相关关键词都屏蔽掉的。”
直到ryla讲完,他都没说话,ryla颔首:“我多嘴了。您忙。”
转过身的瞬间,时晏问她:
“sl最近还好吗?”
“我不太清楚。不过听简总监说,w酒店的各项工作都交付很及时,最近他们还把《大地来信》送去报奖了。”
《大地来信》正是不久之前贺铭为西汀w酒店拍摄的那支宣传片。
“嗯。”
半天,她没有等到时晏的下一句,ryla匆匆向外走去,时晏又在门口叫住她。
“告诉他们,别为难他。”
像是怕ryla不知道“他们”是谁,惜字如金的时晏又补充道:
“wander和恒时,两边都是,别为难他。”
第88章 88 留下
大约过了一个月,关于岁岁福利院的讨论逐渐平息,恒时对受害者的补偿也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一直支撑着时晏的那口气松下去,他发起了高烧,比温岁蝶刚去世时那次还要严重。
病势缠绵了半个月,中间去蒋一阔那里做了两次检查,都没检出什么问题,但就是反复发烧,大半时间他都在昏睡中度过。
他总是做梦,不过不再梦见那间浴室了。
“阿晏。”
阳光正好,温岁蝶站在大片草地中央,裙摆被风吹得鼓起来。她摁住翻飞的裙子,对他摆摆手。
“我走啦。”
“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太想我。”
不要走。
再留一会儿好吗。
仿佛听到了他的挽留,温岁蝶转过身,眯起眼睛,柔声道:
“已经有人陪你了,不是吗?”
画面一转,他和贺铭并肩走在河边,贺铭走得比他快,手垂在身侧,一摆一摆的,他想去牵,却总是错开。
“贺铭,你等等我。”
贺铭停下脚步,依旧背对着他。时晏急急往前赶,朝着他的背影伸出手,贺铭的身体一晃,直挺挺栽进了河里。
“贺铭!”
时晏抓了个空,他低下头向里面望,河水吃掉了贺铭,现在连一道涟漪也没有,水面如镜,隐隐约约映出一些景象。
先是在会展中心的洗手间,他被喝醉的王尧堵住,喝得烂醉的人的身体带着酒味缠上来,耳鸣和眩晕包围了他。
天旋地转之间,卫生间封闭的门被推开,贺铭站在门口,他是来找王尧的。
“等等,你留下。”
他的声音太小,贺铭仿佛没听见,和王尧一起走了,留下发病的时晏,手抓不住滑溜溜的洗手台,身体重重坠地。
“贺铭!”
时晏伸手向河里一捞,连个影子也没抓住,水面被搅乱了,场景换成了飘着雨的露台。
苏北辰蹲在他身边,用手臂紧紧箍住他,耳边嗡嗡作响,比刚才更甚,他难受得想吐。
贺铭又出现了,错愕地看着和苏北辰搂在一起的他,迅速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