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子瞪圆眼睛看着浅间的尸体,她喉咙里上下滚动,额角沁出大片汗水。微蓝看着她,想起落红公馆的网球园游会,当时的静子成竹在胸,仿佛世界尽在掌握。
“为什么要叫我来呢?”微蓝说:“来看你这样狼狈吗?”
静子被这句话拉回飞散的魂魄,她努力镇定,抖着声音说:“你算什么也来奚落我?直到昨天英杨还在劝我,让我跟他离开上海!你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你杀了我也没用!”
微蓝今天穿着韩慕雪的旧衣,薄荷绿印冰裂纹的旗袍,这料子华美也碎裂,把她包裹的神秘雍容。她单膝着地,擎枪的右腕挂着羊脂玉镯子,静子的话非但没让她生气,反让她笑起来。
“你笑什么?”静子寒着眼睛说:“杀了我你也跑不出去!上海是我们的,南京也是我们的,整个华东地区都是我们的!你能跑去哪里?”
“杀你的不是我,是浅间三白。他喝下毒酒后,拼着最后力气击毙了你。”微蓝指了指m1906:“用这支枪。”
“我为什么要杀他?”静子脸色发白:“浅间是我的恩人,我为什么要杀他!军部会详细调查,就算你能跑掉,荒木这个叛徒也跑不掉!”
“夫人,您不止一次向我描述课长如何虐待你,”荒木说:“他逼您在解剖床上同房,这是您说的。t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在解剖室安装了监听,都录下来了。”
“你这个……”静子愤怒到极点,身子微微发抖:“我竟然那样相信你!”
“您不该听我的建议,用枪指英杨来找出陈末,找出他同伙的最好办法,是刑讯英杨本人。”荒木道:“夫人,不是您相信我,是您需要我。”
“是我心软了,我不忍心看见英杨受刑!”静子喃喃道:“和当年一样,他害了我可我在保护他!松本组至今不知道,我原本有机会不坐牢的!是我犯的错!”
“你不是心软,你是贪心。抓住英杨不能救你父母,也不能扳倒浅间,要抓到更多人,挖出更大的组织才行。英杨吃软不吃硬,上刑就是一拍两散,你拿不到更多好处。”微蓝接着揭穿:“当年也是这样,松本组送你去伏龙芝,要你更好的回东北潜伏。你却去招惹英杨,你根本不敢同松本组提及英杨,静子夫人,你要的太多了,只能一无所有。”
静子被戳穿,羞恼道:“金小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微蓝歪歪头,表示愿闻其详。
“我讨厌你的名字,”静子恶狠狠说:“听着像个妖精!”
“不喜欢我的名字?那很容易,”微蓝展颜笑道:“我还有另外的名字,你想知道吗?”
她凑近静子,轻声说:“我叫魏青。”
静子愣了愣,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心念念要捉我,怎么见到我并不开心呢?”微蓝说:“那天英杨在这屋里吻你,不是他念旧情,是他要拖住时间,保证我安全离沪。”
静子苍白的脸慢慢泛起红霞,呆滞的眼神也泛出精光。这些天的回忆潮水般层层涌上,仿佛还是阳光灿烂碧空如洗的周日,微蓝穿着白色网球裙推门进来,看见英杨和静子的瞬间,她的惊愕与委屈都恰到好处。
“原来是这样,”静子轻声说:“所以浅间把你绑在解剖床上,陈末不顾一切交出惠珍珍,他们真正要保住的是你。”
“很抱歉,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微蓝浅淡道:“你的弟弟山口云造今晚会服毒自尽,他将用遗书披露你对松本组的怨恨,以及你如何设计杀掉浅间三白。当然,他的死是我们安排的。”
静子发出低低的惨叫,是野兽从喉咙深处滚出的声音,她怒目瞪视着微蓝,眼睛里要滴出血来。
“你刚刚说华东地区都是你们的,我无处可逃。可是我不想逃。”微蓝从容说道:“这里是中国,是我的祖国,我在这里锄杀侵略者,不需要逃跑。”
她话音刚落,静子猛然探出双臂,不顾一切扑向微蓝。然而她身子刚动,荒木的枪响了,子弹从静子后脑射入,打出一蓬血花。
“这里是租界,邻居听到枪声会上报巡捕房,等到惊动特高课,总要有20分钟。”荒木把m1906塞进浅间手里,说:“07,我们赶紧撤离。”
“这幢公寓大多用来藏娇,她们不敢多管闲事。再确认一下现场。”微蓝说着,与荒木分头检查房间,切忌留下线索。
两分钟后,微蓝领着荒木走进浴室,拉开浴缸侧面乳白色的木门。他们钻进去攀水管道到达一楼,从后门离开夹竹桃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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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蓝回到英家,客厅里灯火通明,英杨坐在沙发上,问:“顺利吗?”
“静子死了,”微蓝说:“浅间也死了。”
英杨拎着的心猛然放下,他眼眶酸涨,却说不出话。
“我担心夹竹桃公寓的房契,是你的名字吗?”
“当然不是,我不会用真实身份买房,放心吧。”
微蓝嗯一声,从领子里掏出黄铜钥匙。她依依不舍搁在茶几上,说:“我要走了。”
英杨嗓子发饧,却勉强笑道:“现在吗?”
“荒木开了枪,浅间夫妇的尸体今晚就会被发现。赶在鬼子封城前,我必须带陈末离开上海。”
英杨走到微蓝面前,说:“我还是要说抱歉,如果不是我……”
微蓝忽然圈住英杨脖颈,在他唇上吻了吻:“如果你是完美特工,就不会开启71号保险箱。”
“为什么呢?”
“这行当里,没什么能够绝对信任。”
英杨垂下眼眸,良久道:“我相信的不是哪一个人,我相信的是一个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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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杨驾车带着微蓝,来到城关附近的小酒馆。望风的伙计是土坷,看见他们立即领进内室。
屋里,董小懂刚把陈末化妆成挑担的农夫,抬眼看见微蓝,忙道:“兰小姐,你快点来弄罢!”
微蓝答应着坐下,英杨站着无事,问陈末:“能聊两句吗?”陈末跟着英杨走到院子里,今晚也是晴天,星空璀璨。
陈末凑着英杨的火点上烟,吮一口说:“幼时夏夜纳凉,同父母睡在竹榻上,举目也是如此星空。”
“陈处长是哪里人呢?”英杨问。
“我是武汉人,”陈末说:“也在武汉局入党,1932年7月19日,我一直记着。”
“你在南京军技所供职,为什么会去武汉?”
陈末没有正面回答,却问:“他们说我破解了延安的乱位电码,你相信吗?”
“如果是天才……”
“我不是天才,也不够幸运,我能破解是因为延安给了明示,牺牲这套电码换取潜伏。”
这和英杨之前的猜测差不多。陈末又说:“我在军技所工作时,为了密码常被中共破译而伤脑筋。我不理解,延安技术落后,设备也落后,为什么破译总走在前面。”
英杨被钓起好奇心,认真问:“是为什么呢?”
“直到我去前线轮值才弄明白,同样打败仗,延安的通讯兵先烧毁密码砸毁机器,不够时间撤退,只能被俘或被杀。这边要先逃命的,密码文件机器扔满地,被延安捡回去用笨功夫,找到规律一本接一本破译。”
陈末说着笑笑:“胜利是用命换回来的,拿不出这种狠劲,中国人永远被动挨打。”
“你离开军统加入我们,就为了这个?”
“我们搞数字的很务实,”陈末轻描淡写:“谁能赢我就跟着谁,我觉得共产党能赢。”
他说的轻巧,却让英杨心潮澎湃。董小懂替微蓝弄好了妆,招呼陈末动身了。
临别时,英杨把夹竹桃公寓的钥匙还给微蓝,说:“没有房子了,做个纪念吧。”微蓝却皱眉:“我不要假钥匙,我要真房子的。”
英杨心里微动,向她耳边低低道:“这话我可记着,你不许蒙我的。”微蓝笑而不答,拉他的手说:“你回去时小心。”
微蓝和陈末走了。成没飞开车,放上荒木弄的特别通行证,随行的只有黄仙女。成没羽回到展翠堂,董小懂被留在卫家。
英杨站在巷口,看着汽车尾灯消失在夜色里。他想微蓝并没有承诺任何,他知道,她说了不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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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间夫妇横尸爱丽丝公寓,消息出来后席卷上海滩。驻屯军司令部连夜封锁上海,特高课和特筹委全员扑上,英杨当夜被召回,即刻投入侦破。
过了凌晨四点,骆正风叫英杨去特筹委门口吃宵夜。英杨的后勤处长还未正式交接,仍跟在行动处做事,只能跟他出来。
特筹委左近的小吃店都被清理干净,只留着间咖啡馆,也是后勤处在打理。骆正风领英杨绕到隔壁街,找到早起营生的面条店。
店里卖阳春面、牛肉面、炸油条,免费提供稀如水的豆浆,一人只得一碗。骆正风吞下半碗面,问英杨:“这事和你有关吗?”
“骆处长为什么这么想?我到特高课帮几天忙,算来不过一个礼拜,课长和夫人对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