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看向窗外。病院围墙内侧种了一整圈蔷薇,在冬天只是一些光秃秃的枝干,看起来毫无美感。可此时蔷薇盛放,一簇簇红色花朵铺满了墙面,将原本灰白色的墙壁变成绚烂的花海,美得让人震撼。
从高处看去,蔷薇花墙像是一道明艳的分界线,将精神病院和外界分隔开来,泾渭分明。
“你看,我们像不像在一个小岛上,和外面的世界分开了。”纪风说。
郁霖站在她身边,一起俯瞰花墙。
纪风呆呆看着粉红色的花墙,突然感到一阵心慌:“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久,现在要出去了,真的能上岸吗?”
这是她在这座安全岛上的最后时刻,外面有太多值得恐惧的事情,回去后怎么跟爸妈相处、回学校之后怎么面对同学们,还有亲戚、爸妈的同事、邻居,还有迫在眉睫的高考……
郁霖握住她发凉的手:“一定可以的。”
纪风犹疑地看着他,郁霖笃定地点点头。
郁霖拿出手机,让纪风把手机号码输进来,但纪风并没有自己的手机,爸妈说高考结束后给她买。纪风想了想,把家里的座机电话留给了他。郁霖打开qq,搜出纪风的qq号。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郁霖表情复杂地念出纪风的id,“这是你?”
纪风羞恼不已:“你又好到哪里去?‘哥不叫喂叫敌敌畏’?”
“怎么你念出来这么奇怪……”
郁霖发送了好友申请,又让纪风在自己的手机上登陆qq,亲眼看着她通过了好友申请,这才放心。
“我爸妈应该今晚就到了。”纪风说完这句话之后,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只好让这句话空荡荡地悬在那里。
自己和郁霖的关系,将来会怎样呢?爸妈尚且接受不了自己是个精神病,要是知道自己和另一个精神病人……他们应该会彻底疯掉吧。
郁霖接过她的话茬:“你安心回家,回去之后想办法上网联系我”
纪风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叮嘱:“你可千万别往我家打电话啊!我爸妈会被吓死的。”
郁霖笑了笑:“知道了。那你把我手机号码记下来,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打给我。我去找她们借个纸笔。”
纪风拦住他:“不用,你说,我能记得住。”
面对郁霖怀疑的眼神,纪风指了指自己的头:“别低估学霸的脑子。”
于是郁霖报出了一串手机号码,纪风跟着他念,念了两遍便背下来了。
“你现在当然能记住,回头一打岔就忘了,还是得写下来。”
“忘不掉的,”纪风说,“记在我心里了。”
纪风看着郁霖那双干净真诚的眼睛,突然上前一步,亲吻了他。是因为爱情,还是想在恐惧中寻找一丝慰藉,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很想亲吻眼前的人。
郁霖的大脑和四肢都停摆了,世界昏天黑地,只剩嘴唇的触感,那么柔软、湿润、温暖。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神经的每一条分支都充分舒展开来,知觉被前所未有地激发了。他急切地回应这个吻,想要将自己永远烙印在她心上。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确定关系之类的事情。纪风不敢想,郁霖不敢提。或许此时也不必提,因为这段时间他们所拥有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男女之间词汇所能定义的范畴。
时间到了,纪风送郁霖到病区大门口,笑着对他摆摆手。
“电话号码记得吗?”郁霖问。
“记得。”她把手机号又背了一遍,郁霖这才放心地离开。
纪风回到活动大厅,张阿姨问:“你怎么还不走?我等着要住单人间呢。”
纪风也没生气,她看了张阿姨一会儿,说:“我给你画幅画吧。”
她埋头认真画了一个多小时,张阿姨和其他病友们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纪风丝毫没有被他们打扰,只要拿起画笔,她就能完全进入画中的世界。
纸上的图案逐渐显形,是一个身穿绿军装和芭蕾舞鞋的女孩在宽阔的舞台中央翩然起舞。聚光灯只照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无比陶醉,尽情享受这独属自己的舞台。
“对了张阿姨,你叫什么名字?”纪风问。
“我?”张阿姨愣了一下,很久没人问过她的名字了,“张怀瑛。”
纪风庆幸自己问了一句,否则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一起住了三个月的舍友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纪风在角落里写下这幅画的名字:《张怀瑛舞蹈图》,落款jf。
张阿姨接过画,出神地看了很久很久。这是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是她不厌其烦对人讲述过无数次的场景,此刻就出现在纸上,栩栩如生。从今往后如果有人质疑她,她就可以拿出这幅画来,怼到对方面前:看!我有证据。
天边浮现红色的晚霞时,林慧栀和纪平终于出现在病区里。
林慧栀一见纪风便抱住了她,泪如雨下。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女儿,怕她在医院受了什么委屈,但幸好,女儿长胖了一点,眼神也是清澈的,看起来真的和过去一样了。
“妈。”纪风开口唤她。
“哎,你受苦了,妈带你回家。”林慧栀抹着泪说。
纪风想说,在这里并不会受苦,甚至她都不想回去了。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出口。
纪平给纪风办完了出院手续,他还给护士们带了些家乡特产,感谢她们的辛苦。纪风站在远处,看他和护士们谈笑风生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在所有外人眼里,他大概都是个周到体面的好人吧。
父女俩碰面,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
“今天就要出院吗?”虽然做了一天的心理准备,但纪风此刻还是没有实感。
“当然了,我们今天来就是接你回去的。”林慧栀说。
护士长、小陈护士、简护士站在一边,小范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纪风,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护士长笑着说:“恭喜出院,小风。”
纪风突然转身,扑进了护士们怀里,护士长和小陈护士也搂住了她,简护士则略显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护士说爱怜地看着她,小声说:“再也别回来了哦。”
林慧栀在旁边看着这一幕,意外又酸涩。女儿长大之后,再也没有这样表露过对自己的依恋,现在反倒把这份依恋给了外人。
纪风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对小范医生道谢。回想起当时纪风用大门夹伤小范医生手指的场景
,两人都笑了。小范医生叮嘱纪风千万不要自行断药,定期回来复诊,纪风一一答应。
纪风脱掉穿了三个月的病号服,换上被送来那天的衣服,恍如隔世。她走出病区大门,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上,门里传来上锁的声音。
她没有回头看,也不敢回头看。她怕自己会像刚到这里时疯狂逃跑那样,疯狂地想回去。
一家三口在封闭的电梯里下行,三人都异常沉默,只能听到电梯锁链滚动的声音。显示屏上的数字从6跳到5跳到4,跳到3的时候纪风的心脏抽动了一下。这是郁霖所在的楼层。
他现在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离开了吗?
走出住院大楼,纪风久违地呼吸到外面新鲜的空气。天边的晚霞和院子里盛放的蔷薇花连成一体,满目灿烂的红色。
这一定是个好兆头,纪风想,我的人生一定会好起来的。
纪风和林慧栀一起坐在车后座,纪风靠在后座上,歪着头窗外的景色。她站在楼上看过很多次,这还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突然,她坐直身体,眼睛直直盯着窗外——郁霖抱着四月,站在夕阳下目送她离开。他的身影出现在后视镜里,然后很快便消失了。纪风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车驶出了精神病院大门。她彻底离开小岛,回到生活的海洋中了。
纪风无声痛哭。林慧栀不知道她怎么了,以为她是住院这段时间有太多委屈,于是用力将她抱在怀里,说:
“哭吧,哭吧,今天走了以后,把这里的事、这里的人全忘掉,你还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纪平在前面接腔说:“对,一场病而已,过去了就过去了,以后还是正常人,还跟以前一样过日子。你放心,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住院,我们跟外人说的都是你身体不舒服,回外公外婆那边休养了。”
爸妈的骄傲……跟以前一样……正常人……
果然,刚一出岛,这些词汇就像海浪一样劈头盖脸砸来,却又散发着巨大的吸引力。
夕阳渐渐黯淡了,后视镜里已经看不清精神病院大楼了。
一念之间,纪风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和这座岛屿上的一切彻底告别,她要做一个正常人。
第57章 ☆、57坦白
清晨,两人一狗在公园步道上散步。
上次因为跑步的事情吵架之后,纪风主动跟郁霖提议,自己可以从简单的运动做起,再慢慢进阶。于是郁霖把四月从老郑家接到纪风家,每天早晚都拉着她出去遛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