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猊额角冒出细汗,回头看韦练时她却像毫不吃惊似的,对猝然被抖搂出来的陈年往事无动于衷。
“你便是《十美图》的最后一位,河西王遇仙。”
她拿出个帕子递过去,对方接自然而然地接住,拿来擦掉手上的血。李猊瞧着对方那书生装束和对韦练殷勤的动作,眼神又晦暗了一些。
“御史台给你的住处安排了不少守卫,为何你会出现在此地?既然你我已经数十年未见、我也平素与你未曾谋面过,为何你能一眼认出我?还有,既然当年我下落不明,为何你知道我与李大人从前的过往,还笃定他将我困于御史台是居心不良?”
这番话说出来之后,李猊便不再紧张,索性优哉游哉地背起手看韦练绕着这位不速之客你来我往。
“月华阿姊。”
对方用韦练的帕子擦完了手,炫耀似地揣进怀里,又往前挪了几步,笑嘻嘻地开口。
“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一看便知道,你是我阿耶阿娘要我找的人。”
“怎么?”
李猊冷笑。
“难不成你能闻出来。”
“你怎晓得?”
王遇仙拍手,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我师父乃是北凉有名的刺客,双目全盲。我自幼便习得了闻香辨人的功夫。实不相瞒,我方才这一手的血便是因刚杀了几个从前的仇人,那仇人在灾荒年间原是开菜人铺……”
韦练立即看向李猊,果然看到他脸色略微变白。
“说起来,那位从前还追杀过你二人。也是因缘际会,落在我的手上。如今替阎王做事的伥鬼已死,始作俑者便只剩鱼中尉了。李御史——你把那宦官藏在何处?”
韦练看向李猊,李猊看向王遇仙,而那书生模样的女子气定神闲,向韦练解释。
“他身上虽则薄荷味儿重,却也有一缕唯中官才用的沉香,且是近日才沾上去的。鱼中尉没死,他就在李猊手上。”
“你这闻香识人的技法听来荒唐,我暂且不能信。”
韦练叉腰,看向男人的眼神却多了些审视,而对方与她眼神交错时,也有瞬间的闪躲。
“不信,我试给你看。”
王遇仙捋起袖子就凑近韦练,在李猊还不及阻挡的当口就凑在她耳边闻了闻就立即撤开。
“你身上有皂角香气,早些时候应当沐浴过。另还有薄荷等药草味,定是成天在御史台被使唤着做这做那缘故。还有……”对方瞧着她领口若隐若现的挂坠绳子,笃定点头:“你贴身带着的那枚虎形玉坠,是当年我阿娘与韦韬大人的夫人结为金兰时所赠。那东西名为玉坠,实则是北凉所产的蛇纹香石。其香之微,未长期受训之人无法识别。”
女子说完,从领口也抽出个吊坠摘下来扔给韦练,而韦练也拿出自己的,在月光下细细对照检视。
两只小老虎各为一半,如同她从前盗墓时,在北邙山古陵寝里见过的将军虎符。贴在一起时若合符契。这是李猊送她的。也就是说,在那之前这虎符便是她的东西,是阿耶与阿娘留给她的遗物。
韦练陷入沉思,而李猊旁观着她一步步走近真相,手也越攥越紧。
她愈是不动声色,他便愈是心烧。
原来,韦练不在乎他。
她只在乎真相。为查到真相连自己的生死也能置之度外。而他恰好不过是她在查案这条路上最得力的人而已。如今她在权衡利弊了。
——正是他即将被放弃的时候。
“好。”
韦练最后再看了几眼那虎符,接着隔空扔回去。
“既然你说,你来长安是为找我。如今找到了,还要做什么?”
“我要先杀了鱼中尉,再带你回河西享福。”
王遇仙扳着指头,轻描淡写地历数,仿佛没有一件是她办不成的事。说完,凌厉目光又再次扫到李猊。
“如今月华阿姊已经信我,不日之后,也会信李御史你在瞒着所有人擅自将鱼中尉扣在手中。还不如实招来,难道还要等我自己去寻出来给你看么?”
“你去寻。”
他低头,声音很是无所谓。
“寻出来杀了,也好。”
“你!”
王遇仙没想到他岿然不动,有些失望。而李猊说这些时并未看着韦练,自然也看不到她担忧的眼神。
——李猊这狗官,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如实将他的过往告诉她?即使被这么冤枉也不解释,是因为从前已经被这么冤枉习惯了么?
“鱼中尉的下场我自会查清楚,至于回河西”,韦练终于低垂眼帘,打断两人的争吵:
“我已接了圣
上的谕旨,不日便会启程离开长安,与回鹘和亲。”
“和亲?!!”
王遇仙的声音在院里回响。
“为何要和亲,你被封了县主的代价,便是要代那些皇亲贵戚去和亲?”
“你不也是皇亲贵戚。”韦练翻白眼:“你阿耶还是河西节度使。不然门口那些守卫哪里来的。”
“我要飞书告与阿耶阿娘,他们定会阻拦你和亲。我、我…”
女子急得语无伦次,难得显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我才刚找到你啊!”
她血淋淋地就要上去挽住韦练,被李猊隔空用刀背隔开,动作和善许多,但和善之中又带着点颓丧。
不晓得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要输了。
韦练暗中端详李猊。
可这个阴郁又颓丧的李猊和从前那个说一不二的李猊相比也很有风味。
韦练暗中甩了甩猫尾巴,决定给这个锯嘴葫芦一点教训,便主动上前一步牵起王遇仙的手往后院走。
“来,先去沐浴梳洗,再换身衣服再说。”
女子的脸立刻红了,惊喜之中又带着几分炫耀,耀武扬威地被韦练牵着往后院走。路过李猊,韦练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啪嗒。
果然,李猊的剑鞘支在院门上。
“不准放外人进御史台。”
“那便回我的住处!”韦练转头便走。
“你的住处?御史台不算你的住处么?”
李猊按捺着情绪,开口时却还都是情绪。
“去崇仁坊、韦某从前的狗窝。”
韦练骄傲抬头。
“李大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便自己查。”
作者的话
寡人有猫
作者
07-25
注:本文的玉石老虎会有香气的设定来自唐传奇里曾提到过的辟邪香玉。例如《杜阳杂编》中曾提及唐朝肃宗赠送给李辅国辟邪香玉:“肃宗赐李辅国香玉辟邪二,各高一尺五寸。工巧殆非人工。其玉之香,可闻数百步,虽锁之于金函石柜中,不能掩其气”。
第89章 ☆、东岳大帝04
长安城被笼罩在夜雾之中。
宜王失踪、掌管军权的大太监也下落不明,圣人也风疾发作不能视事,如今朝政大权悉数归于皇上最宠信的妃子手中。《十美图》里的女子们一个接一个地或惨死或杳无音讯,渐渐地,朝野流传着某个歌谣,以及与歌谣相关的长安即将倾覆的传说。
夜深了,浓雾一层层地涌现,先是盖住墙角,接着是墙面,最后覆盖了青色屋顶、淹没檐角鸱吻和檐铃。
长安深巷里,崇仁坊。
装扮成打更人模样的老人出现在巷口,身后依次出现的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断臂的秦娥提着狐狸面具、牵起半人半老妇的王氏女爬进马车;安菩提站在柳氏身后,再后面是日娥和月娥。阴影中,赵二和康六被绑在马车上,面目在黑夜中模糊,似乎已经昏迷。
“明日日出之前,找出韦练、宜王和崔才人的下落。否则,我便要传信给百花杀各坊的百花杀接头人,提前引燃长安。”
打更人举起手里的铜锣,目光在黑夜里黝黑如地狱。他半捋起的袖口刺着菊花与金刚杵的图案,火把在身后燃烧。破庙里碎裂的药师佛正在不远处幽幽看着,瞧见这场景的人都会不寒而栗。
“断臂迎佛祖,毁面见如来。吾重临长安之日,此地必受净火洗礼,重归极乐净土!”
这声音惊起群鸦。
自从折柳村被淹、御史台被焚和京城变乱之后,守卫各坊门的禁军也逐渐废弛。如今就连他们大张旗鼓地聚集在此处也无人理会,只有墙角老鼠惊慌逃窜。然而,假如人的视线能像乌鸦群般飞到半空,就会看到家家户户、漏出暖光的窗前都燃着香烛,香烛边无不供着药师佛。
打更人举起手里的佛经,那一页正写着方才吼出的那句话。
只有从九天之上往下看,才能看到那多如虫蚁的长安万民之中,有多少正睁着眼度过忍饥挨饿的不眠之夜,靠在窗前祈祷药师佛的保佑,甚至不惜引火烧身、只为让伪造的佛经里那些极具诱惑的几句话变成现实。
浓重夜雾里,女子们的脸也被隐藏在黑暗中。她们悄无声息地隐遁,只留下绑着赵二与康六的马车还有守夜人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