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缪瞪着绿油油的眼睛看他。
韦宾塞被这双眼睛瞪的瘆得慌,想说点什么,就听小苏缪说:“所以您才会愿意为了亲情,舍弃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权力吗?”
某个瞬间,小苏缪似乎脱离了十岁的躯壳,成为了如今二十岁冷血无情的副官,淡淡说:“感情这种东西,既没用又容易伤害自己,从在母体中时拼命争夺子宫内的营养,到死时为一亩三分地的坟墓费尽心机,都在一直付出无用的代价。为什么至今没有随着人类的进化被淘汰?”
特勤的呼喊声,爆炸的余响,怀中人虚弱的呼吸。
越危机的场景,往往苏缪就会变得越镇定,这是他的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然而此刻,脑子里永远权衡利弊的那根弦眼睁睁断了。
……小满会不会死?
。
点滴瓶被晃了晃,取下来换了一瓶新的。
苏缪身上也受了伤,有一处骨头很凶险地发生了错位,再偏一点就要扎破他的内脏了。苏缪却不以为意,包扎好了依然是好汉一条。
他在空壳的病房里处理文件,身边躺着昏迷不醒的满潜。
偶尔有护士会进来为满潜换药,检查他的身体状况,苏缪就会礼貌地腾开位置,等人离开再坐回去。
从那天到现在,除了夜里不得不回去休息的时间,他们一直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阿峰和阿休趴在门外面,悄悄探头往里面看,却不敢出声打扰。
夕阳钻进病房里,将苏缪因为疼痛而略有些佝偻的身体和苍白如雪的侧脸铺了一层光,洁净的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颓废,反而衬的他像一只即将飞走的天使。
阿峰说:“哥哥要死了吗?”
阿休一掌拍在他后脑勺:“瞎说什么呢?快呸呸呸!”
阿峰:“呸呸呸!”
阿休满意地重新扭回头去,睁着眼睛往里看了一会,有些疑惑地说:“我觉得他好像不是很伤心。”
阿峰崇拜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他,没有流眼泪呢,”说完,她又苦恼起来,“说不通呀,疼也会流眼泪的,他不疼嘛?”
苏缪撑着胳膊,盯着满潜,思维随着床上人的呼吸漫无目的地扩散。
他现在并不像小孩子们说的那样伤心,只是有点迷茫。
就像身体飘在大海上,只能随波逐流地走,完全失去了一个确切的目标。
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十分不适应的体验。
苏缪安静地将手搭在满潜的手上,试图感受那手腕下的血流。两个人的体温渐渐交融在一起,即使是这种时候,也是苏缪的手更凉一点。
所以满潜的热流涌向了苏缪。
第77章
门外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嘈杂, 似乎是阿峰和什么人吵起来了,苏缪漂亮的眼睛眨了眨,仰起头。
他盯着满潜的心电监护仪看了半晌, 随后直起腰,像过去无数次从会议室起身那样, 平和而安静地说:“请等我一下。”
无人应声,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许淞临不知道面前这是哪里来的小孩, 看着他的时候像两条凶神恶煞的小恶犬。他并不想在这里和无关紧要的人起冲突, 扶了扶眼镜, 无奈地说:“小朋友, 文明一点好不好?全医院的病人都要被你的大嗓门吵醒了,小心警察叔叔来抓你。”
阿峰警惕地盯着他的手腕,虽然不认识那上面昂贵的手表牌子, 但小动物般的本能让他嗅到了这人身上和那些坏贵族一样的危险气息。
他说:“这里不让别人进。”
许淞临笑眯眯地说:“如果我一定要进呢?”
阿休毕竟更大一点, 见的世面多了, 把阿峰护在身后,尽量冷静地说:“先生, 这里是联邦第一公共医院, 不是您自家开的私人诊所。想要随意闯入病人的房间, 要么您得拿出护士证, 要么, 您是屋内病人的亲属,否则免谈。”
她这犀利刻薄的嘴巴让许淞临察觉到了一点熟悉感,他挑了挑眉。
房门打开, 苏缪出现在门后,抬眼道:“什么事?”
“来看看你,”许淞临做出关切的表情, “怎么回事,才几天不见,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扶起苏缪布满淤青与割伤的手,眼底的光闪了闪:“疼不疼?”
苏缪没说话,摆摆手,示意他换地方聊。离开前,他随手摸了下阿峰的头,给他和阿休一人塞了一颗小橘子吃:“去玩吧。”
许淞临暗自观察着他们,听到苏缪说:“学校怎么样了?”
医院的人不是很多,走廊里静悄悄的,廊灯没有尽头似的延伸,许淞临道:“下一届新生已经基本定了,还是照旧从各州挑选,只不过最近几年时局动荡,贵族孩子的比例小了一点。至于老生,一个都没走,大概要等到……”
他刻意卖了个关子,等着看苏缪的反应,可苏缪心思似乎始终不在这里,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许淞临自讨了个没趣,闭上嘴。
“除我以外,f4……哦,现在也没有这个叫法了。其他人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给自己搭了个台阶,脸上噙着意义不明的笑,“阎旻煜刚刚才解除禁足,根本不敢过来找你,现在暂时不作妖了。至于骆殷……他自顾不暇,联姻对他来说跟催命符似的,同样作为被家族所累的人,我很庆幸至少我家里没有那样急着嫁儿子的长辈。”
雪白灯光下,苏缪的脸色就像透明的冰。他们停在一间病房前,同时沉默下来。
病房前有两个特勤,看见苏缪,红着眼睛站起身:“副官。”
苏缪点点头,没有进去,在门口驻足看了一会,对其中一个特勤说:“抚恤金发下去了么?”
特勤握紧拳,死死咬着牙忍住哽咽:“以塔罗德长官已经去申请了,他让我转告您,节哀顺变。”
“该节哀的人不是我。”苏缪道。
他沉默地拿出一枚刻有名字的名章:“这位兄弟是为我牺牲的,如果不是苏柒丰,他不会因为遭到炸弹波及而死。是我欠他的。”
每说一句话,苏缪就感觉身上沉重的责任就又多了一条。一旁的许淞临虽然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但觑了眼苏缪的神色,他开口道:“我知道你们之前进行过一次抓捕行动,对吧?我以许家的名义为特监属捐赠一笔钱,算公益做好事了。”
旁边的特勤登时感激地流下眼泪:“我代表全体特勤,和里面牺牲的这位兄弟,向您致以最崇高的谢意!”
苏缪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离开这里后,苏缪转开一瓶水,对着瓶口灌下去半瓶。水光覆在他红润的唇上,似乎在眼眶里也带了一些,让他此刻看上去又脆弱又易碎。
许淞临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打开了身边空病房的门。
他说:“我听说苏柒丰死了。”
苏缪放下水,“嗯”了一声。
许淞临抬起手,在空病房的死角里,按着苏缪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颈侧,声音温和而富有温度:“我会替你准备后事的,你不用再管了。至于审判庭那边,我去申请结案,毕竟人死灯灭,他们应该不会多说什么。”
苏缪的下巴搭在许淞临肩头,闻言道:“我没见到苏柒丰的遗体。”
许淞临一顿:“什么?”
“没见到遗体,我不会认为他已经死了。”苏缪因为熬夜,眼白上有了些不太明显的血丝,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看着许淞临。
被看着的人在这样的注视下,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寒而栗。
苏缪:“看来你忘了上次我的警告,还想再被我揍一次么?”
当然。
许淞临心里冒出一个这样的想法,但他不敢说出来,因为他直觉苏缪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劲。
半晌,他扯出一个笑:“看来我的殷勤献早了。”
苏缪戴着白手套的手拂过整洁的病床,像摸着一架布满灰尘的钢琴。他淡淡地说:“苏柒丰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血亲,亲眼看着他惨死这件事,或许真的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所以我不相信他这么轻易就死了,”苏缪说,“看着我一步一步成为众叛亲离的孤岛,就让你这么痛快么?”
许淞临不说话。
“苏柒丰背后的资金是你在资助吧,”苏缪道,“他没有那样的脑子。我想不出还有谁可以绕过黑市去完成那样大规模的毒。品运输,但你不算个聪明的好老板,没料到他会破罐子破摔和我同归于尽。”
他晃了晃手里的屏幕:“那天爆炸以后,你联系了手下所有的医院去寻找我的下落……怎么,你很怕我死么。”
许淞临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所以……要我下跪吗,下跪向你道歉。”
他从善如流搭住手边的病床,以某种求婚的姿势单膝跪地,双手自愿后捆,缚出宽阔的肩背。
像一个等待猎物落网的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