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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都市言情 > 刃过留春 > 第54章
  他们在这一方面总是出人意料地团结。
  “我想明白了,既然男人靠不住,不如投奔女人。陈小姐当初说过,若我将笔头倒向你们,必有大作为,那我不妨现在就加入。”
  “汪小姐——”蒲争打断了汪时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那支笔可没少骂我们是‘乌合之众’。怎么,如今倒不嫌我们抛头露面了?”
  “讨生活而已,”汪时汶不在乎地轻描淡写自己的过去,“况且,陈小姐那日的言论可谓是醍醐灌顶,让我幡然醒悟了。”
  “据我所知,青禾找您是去年腊月的事吧?”蒲争靠在柜子上,抱着胳膊俯视着汪时汶,“这半年以来你可没少编排妇救会和众多女子,‘幡然醒悟’又从何谈起呢?”
  “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汪时汶从板凳上站起身,走到蒲争面前,“蒲师傅,你就一点机会都不给吗?”
  “不是不给机会,是质疑你的动机,”蒲争无视她质询的眼神,望向一边。
  “你过去站在男人堆里压迫女人,如今又想向女人投诚,这是投机,不是同盟。”
  “但俗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
  “——要是这么说,那你就更不能被称为君子了,”蒲争顺手抓过一张过去的报纸,指着上面汪时汶的文章,挑了挑眉。
  汪时汶一时语塞,却不肯示弱,目光如刃般直直刺向蒲争的眼睛。
  “汪小姐,我们欢迎想要进步的女性,但不代表我们会无条件接纳背叛过同类的人,”蒲争迎着她的视线,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的历史行为已经被我们视为不可信任的信号。我们不是观音庙,不收临时抱佛脚的香客,所以还请您——”
  她礼貌地伸出手,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另谋高就”
  ——“刀子扎到身上了才知道疼,这种人,不值得同情,”杨三敬握着刀向前一劈。
  “不过看样子也是被毒害的可怜人,”何红玉靠着墙压腿,“听说她十二三岁便发现了自己的文字天赋,但受制于没读过什么书,所以寻不到什么正经活计,只能写些艳情话本糊口,后来被报社主编瞧见商机,便破例给她收进了社里,这才有了后来的‘燧上闻莺客’。”
  “可怜她干嘛?你可怜她,她的笔不但不会饶了女人,而且说不定哪天就背后捅你一刀!”杨三敬挥刀朝何红玉一捅,却被对方一把握住刀背。
  “正是因为她从未遇见过引路人,我们才更该拉她一把。妇救会若连迷途的姐妹都不愿救,还谈什么拯救天下女子?”
  只听“咣当”一声,杨三敬一把将刀摔在地上。
  “何圣人,你忘性怎么这么
  快?当时她那篇文章怎么抹黑老蒲和陈青禾,怎么给妇救会泼脏水的?你如今倒是大度原谅了,可那群被她伤害过的人怎么办?你有什么权力替她们接纳?多少姐妹本来已经大着胆子朝前迈了,结果她一篇文章出去,把人全都吓回去了!这后果你承担吗?”
  “可我们势单力薄,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该把拿笔的人争取过来!难不成要将她这类人彻底赶到我们的对立面,等着她用文章绞杀我们?”
  “那便绞好了!”杨三敬一脚踢翻脚边的矮凳,“反正敌人多了去了,又不差她这么一个!”
  “——行了!”
  蒲争的呵斥像刀锋般劈开空气。地下室里顿时陷入死寂,只剩煤油灯芯噼啪作响。
  杨三敬一把拽起地上的粗布背包,头也不回地冲上楼梯。何红玉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连发髻边的木簪都在微微颤动。余书豪倚在墙角,满脸都是见怪不怪的坦然。
  “这种争辩我见多了,妇救会里头经常这样,你也说不上谁对谁错,”她推了推眼镜,“不过我觉得倒是好事,起码——这两人还算清醒。”
  那场争执过后,杨三敬与何红玉之间便横亘了一道无形的墙。在陈青禾和余书豪轮番劝说后,虽然何红玉勉强压下了情绪,可杨三敬却始终冷着脸,连眼神都不愿与她对上。
  她厌恶何红玉那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仿佛多看一秒都会脏了自己的眼。
  蒲争明白,杨三敬的固执并非毫无缘由,因为她就是自己口中那个曾在深夜里反复撕扯、最终咬牙迈出第一步的人。
  那些无人知晓的挣扎与恐惧,那些被世俗目光灼伤的痛楚,早已在她骨子里刻下戒心。与其说她讨厌的是汪时汶,不如说她恨的,是女孩子们苦苦从坑中爬出,却又将她们推回坑底的手。
  此刻,蒲争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汪时汶确实是乱世里的一把快刀,锋利、精准、见血封喉。但正因如此,这把刀绝不能反手捅进自己人的心口。
  蒲争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刀把,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她不会让汪时汶轻易靠近她们的阵营。
  ——除非有一天,她能亲眼确认:
  这个执笔如刃的女人,是真的醒了。
  后来的几个月,她们便没再得知有关汪时汶的任何消息。没了“闻莺客”的辛辣时评,燧城相比于过去也变得风平浪静,只是不少茶客们总咂着嘴说少了些滋味。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倒成了好事。起码,还少了一把专在女人脊梁上刺字的刀。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便是两年光景。
  这两年里,战火与洪水轮番肆虐过这座城。城中开始出现无数求生流浪的灾民,而随着萧条的经济影响,陈氏武馆也再也没有多余的钱财举办闯关收徒,加上陈铁山的年事渐高,他也没有了再收徒的心思。
  如今,他的众多弟子已经成年。也早已有无数外来的声音告诉他,应当考虑陈青禾的婚嫁大事了。
  “陈师傅,知道您舍不得,可女大不中留,若是二十岁的姑娘还不许人,以后怕是连家境一般的人家都等不到了!”
  说媒的踏破了武馆的门槛,街坊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陈铁山却总在此时突然耳背,任由茶凉了又换,换了又凉,那些婚嫁事宜从来不去张罗。
  不过陈青禾倒是乐得清静,心焦的另有其人。
  “正阳贤弟,这喜酒可不能光往我这儿敬啊,陈师傅那把太师椅,可还等着下一个人坐呢!”
  余霜年拎着酒杯,新裁的绸缎马褂在灯下泛着油光。
  他前月刚娶了师父的掌上明珠,老馆长一退,武塾的匾额便顺理成章换了姓氏。今日这次宴请,表面上是庆贺道喜,可实际上谁都清楚,在座里,只有周正阳的手上,还没有接到陈铁山指缝里漏下的一点实权。
  余霜年此话一出,酒盏相碰的脆响戛然而止,七八道目光齐刷刷地刺向周正阳。
  有人借着醉意掩笑,有人捏着花生米假装专注,却都竖着耳朵等下文。窗外的猫头鹰突然噤了声,倒显得屋里那架西洋钟的滴答声格外刺耳。
  周正阳低头一笑,抬手给酒杯斟满。
  “愚弟这点微末本事,怎敢与余师兄相提并论,只是青禾尚未首肯,我这做师兄的,总不好越了规矩,”说着他双手捧杯向前一敬,“倒是余兄如今鸾凤和鸣,又执掌武塾印信,日后还望兄长多多照拂。”
  “正阳,这话便差了,”余霜年手中酒盏一顿。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此事宜急不宜晚,青禾师妹的心思算什么要紧?关键在于你师父陈铁山......”
  话音未落,座席间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但见一个络腮胡汉子拍案而起,酒气混着唾星直喷到桌心:
  “陈氏武馆弟子如云,该不会是正阳兄哪处得罪了师叔吧?”他故意拖长了调子,醉眼斜睨着周正阳,“这馆主的交椅啊,怕是要另寻明主喽!”
  满座霎时一静,下一刻,厅堂里的哄笑声像潮水般涌进耳朵。那汉子不知是真醉还是装疯,也不知说的是实话还是玩笑话。周正阳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了,心底早早埋下的不忿被妒雨浇灌,开始慢慢长出爪牙般盘错的根来。
  他心里头并非没惦念过这件事,相反,随着陈青禾日渐成熟,随着来武馆的说媒的人愈发增多,一种紧迫感开始不断渗透进他的每一个毛孔中,让每寸血管里都开始酝酿起强烈的不安感。
  二十岁那年他站在演武场,看晨光为武馆的匾额镀金,只当是提前望见自己掌权的模样。而如今匾额旧了,那点少年意气早被岁月磨成了喉头一根刺,咽不下,吐不出,夜夜硌得人辗转反侧。
  诺言似真似假,情义似真似假。可惜等到了二十多岁他才意识到,那一声声对他的期许和奉承,或许只是两片嘴唇碰撞出的戏言,只有自己还以为真的作数。
  更何况这些年月,陈铁山看他似乎愈发不顺眼了:当着众师弟师妹的面厉声训斥,往日的夸赞之词再未提及。就连夜间侍奉洗脚这等琐事,也动辄得咎。水温稍烫,陈铁山便勃然大怒,一脚踹翻铜盆,洗脚水顿时泼了周正阳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