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禾漠然望着台下的人,自嘲地摇了摇头。事情如她所料的一样,即使拿出了投毒的证据,也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一边。
“诸位师叔,我陈青禾自然能够站在这里揭穿周正阳的把戏,那便有十足的把握。此事关乎家父性命,还请师叔们能够明察秋毫,切莫感情用事,如此,为家父讨个公道!”
“青禾,你若真想要这武馆,我拱手相让便是,何须如此?难道......你我自幼相伴的情谊,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值一提?”
周正阳字字含情,句句带痛,俨然一副被至亲背叛的模样。这副姿态,果然又引得席间众人面露不忍,甚至有人摇头叹息,望向陈青禾的眼神里已带了几分责备。
陈青禾看着他,眼底的冷意如刀锋划过。
“周正阳,”她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像是自语,“践踏这份情谊的,从来不是我。”
说完,陈青禾从袖中掏出一沓纸片朝天上用力一撒。顿时,纷纷鹅毛雪落入席间。
众人疑惑地拾起飘落的纸片,待看清内容后,却脸色骤变——
那赫然是周正阳暗中购买关木通、制泥投毒的照片,甚至还有他与单锋密会的铁证!
场中死寂。
方才还为周正阳叫屈的几人,此刻面色铁青,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而几位素来刚直的武师已拍案而起,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周正阳!你师父向来待你如亲子,你竟敢下此毒手!”
周正阳从未想过陈青禾会有这一招。他整张脸涨得紫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半晌都出不了声。陈青禾望着他这副狼狈模样,胸口忽然翻涌起一种近乎痛楚的快意。
周正阳的面具终于被揭穿了。
半个月前她向汪时汶借来相机的那一天起,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她本该笑的,这个欺骗了所有人多年的伪君子终于原形毕露。
可滚烫的泪水却先一步砸落在地。
“师父!师父——!”
一声急促的呼喊骤然撕裂了厅内凝重的空气。众人惊愕回首,只见陈铁山挺直腰板,竟一步一步踏入了正厅。
半月前缠绵病榻的颓唐已然褪尽,此刻的他虽身形消瘦,眼中却燃烧着令人心惊的锐光。苍白的鬓角下,那双鹰目缓缓扫过全场,最后死死钉在了周正阳身上。
“好,很好,”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铁,“老夫这条命,倒是让各位看了一出好戏。”
怎么回事?陈青禾转头望向蒲争,却见对方朝
她点了点头。
——“你是说......你是说,青禾她会武功?!”陈铁山的声音异常激动,竟隐隐带了哭腔。
“对!师姐她会武功!而且天赋极高,悟性极强!她偷偷习武多年,从未懈怠!她的功夫,早已不在周正阳之下!她才是您真正的衣钵传人!是最有资格、最有能力继承这武馆、守护陈家基业、为您清理门户的人!”
“师父!您睁眼看看!您的女儿,比您想象的,比您看重的任何人,都要强大百倍!此刻,就在前院,在您以为的‘喜宴’上,她正独自一人面对周正阳,揭穿他的罪行!您难道要让她孤军奋战?您难道还要在最后时刻,再次辜负她吗?!?”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蒲争的话。陈铁山的嘴角溢出鲜血,眼神却异常明亮。
“扶我起来。”
蒲争咬咬牙,搀扶着他慢慢坐起。陈铁山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却固执地指向衣柜:“那里,我的长衫。”
当蒲争帮陈铁山穿上那件深蓝色的长衫时,陈铁山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蒲争,告诉我实话......青禾的功夫,如今到了什么程度?”
蒲争直视着他的眼睛:“五招之内,能败周正阳。”
陈铁山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化为复杂的欣慰。他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一枚古朴的铜钥匙,郑重塞进了蒲争的手中。
——“爹......”陈青禾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陈铁山走到陈青禾面前抬起手,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打女儿之际,他却轻轻抚上了陈青禾手上因练武生出的老茧。
“好!好!”陈铁山突然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癫狂,“我陈铁山的女儿,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他转向满堂宾客,声音如黄钟大吕:
“今日之事,乃陈某眼拙。竟误将不孝不敬之徒待为亲子。周正阳欺师灭祖,罪不容诛!”
“现由诸位见证——我陈铁山宣布,陈氏武馆由我女陈青禾继承!”
掷地有声。众弟子看着陈铁山挺拔的背影,恍惚间看到了当年那个叱咤武林的铁手宗师。
周正阳面如死灰,突然暴起发难,短刀直刺陈铁山心口。电光火石间,苗小蓬刀光一闪,众人只听“铛”的一声,周正阳的刀已断为两截,而他本人则踉跄后退,胸前衣衫裂开一道口子,不一会皮肉便鲜血淋漓。
但陈铁山依旧那般站着,雕像般纹丝未动。
待众弟子反应过来,同时抢上前去,却见老人嘴角含笑,已然气绝。
后来的几日,陈氏武馆易主的消息在街头巷尾发酵成了一场盛事。新任女接班人的身影被印在晨报头版,一袭短打劲装割破了传统武行的暮气。而在版面最不起眼的边角,周正阳佝偻如虾米的剪影被永久定格,在他枪决游街那日,燧城百姓的怒火凝作漫天飞石,未等法场的硝烟升起,那颗将死的头颅早已在民愤的暴雨中开出了猩红的花。
当然,在各大女接班人报道的夹缝中,一篇匿名文章如刀锋般划破了版面。它以冷峻的笔触勾勒周正阳的一生,字字如钉,将罪孽的锁链死死扣在了幕后黑手单锋的脖颈上。文风似淬毒的匕首,三言两语便点燃了整座城的怒火。不过数日,单锋的名字已成了燧城最肮脏的咒骂。再后来,人们在河边发现了他的尸首。头颅滚落泥泞,躯干被乱刀撕成碎布,二十余道刀口像一张张咧开的嘴,嘲笑着他生前的不可一世。
毫无疑问,这篇文章,出自汪时汶之手。
“这是你的稿费,市场价的三倍,点点吧。”
蒲争将厚厚的信封推到汪时汶的面前,却又被对方推了回来。
“从你来找我的那时候起,你就知道这篇文章发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吧?”汪时汶眯起眼睛,“陈铁山的狂热拥护者阅后愤而复仇,而你,借刀杀人,又能全身而退。”
说完,她朝椅背上一靠。
“我看,若不是整个燧城只有我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你怕是也不会来找我。”
“起初确实如此,”蒲争直接承认,“但今天我来找你......是出于其它的原因。”
说完,她将新一期的报纸摊在了桌面上。
那是一篇为陈青禾正名的檄文。文章以春秋笔法,历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雷霆手段,对照当下对陈青禾“冷漠残酷”的指责,字字如刃,劈开了那层包裹着性别偏见的虚伪外衣,击穿了男子杀伐决断便是雄才大略,女子雷厉风行就成了蛇蝎心肠的荒唐逻辑。
此文一出,如石落深潭。涟漪层层荡开,惊醒了沉睡在世俗偏见中的芸芸众生。
“这也是你写的吧?”蒲争虽问,却对答案胜券在握。
“不错,是我写的,”汪时汶将胳膊搭在桌子上,直视蒲争的眼睛。
“这是我的投名状。”
自那日被蒲争拒之门外以后,汪时汶的心中便梗了一根刺。她本想如往常一般,执笔写下那些惯用的犀利文字,可笔锋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而过去那些让她引以为傲的词句,如今看起来却异常苍白刺目。
“我呢,就像井底的那只蛙,原本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井外的天地嗤之以鼻。”
“但你和陈青禾将我从井里拉了出去,让我亲眼看清了外头的天空有多广阔,”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既然见过了山川湖海,如今再缩回那口逼仄的井里,我是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了。”
是啊,外面有山川湖海。只有知道有另一片天,才能振翅飞出去。
这世上的路,原就是越走越宽的。
数日后,经蒲争多方奔走,汪时汶终于以见习编辑的身份踏入了法政学校编辑部的门槛。与此同时,那座蛰伏在地下室的女子学堂也如同破茧的蝶,第一次堂堂正正地走到了世人的面前。
新生活的画卷正在徐徐展开,却有个难题悬而未决——
武馆的匾额上,该题什么字才好?
每日清晨,蒲争总能看到陈青禾对着空白的匾额出神,用指尖在虚空中比划着不同的字样。这块尚未命名的牌匾,仿佛承载着她们对未来的全部期许。
“我觉着这个巾帼武馆就挺好,”赵满枝用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比划。这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女人,把毕生对女子的希望都揉进了这两个字里。
“这名儿太文绉绉了,”杨三敬摆摆手,“要不咱干脆就叫‘死不透武社’,反正我死人都见多了,活人怎么能打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