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太多,他一时理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在阿根廷的整个学生时代,全班的每一个男生和每一个女生都发生过性关系。四分之一的女生在读书期间成为单身母亲,将孩子放在学校专设的保育院。叫声宝贝、牵牵手、坐大腿,没人觉得冒犯,也没人认为谁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可在中国,交往的尺度变了。
无人在意他在何种文化环境下完成了男女关系启蒙,只有无情的声音在他触犯了游戏规则后通知他出局。
卢卡是一只在狼群里长大的羊。身处狼群时,他不够野蛮,于是拼了命长出肌肉和獠牙。狼们仍旧撕他咬他,说他不是合格的狼。他又带着对同胞的渴望回到羊群,可羊们一见到他呲牙的模样就冷漠后退。
偌大的世间,天地苍茫,无数只手指指向他。
渣男!
渣男!
渣男!
……
三年前初秋的北京,秋蝉发出挽歌般的哀鸣。
女班长在转身离去前留给卢卡一段话,“你长得跟我们一样,说的话也跟我们一样,谁提前也想不到你有文化差异。如果你感到不公平,那对你没设防备心的我们,岂不是更该觉得不公平?这儿是中国,请你尊重我们的习惯。”
看着女班长远去的背影,卢卡又一次想起纪忍冬。
他忽然明白纪忍冬为什么离他而去,也明白她在离开前为什么那样气愤,又那么不舍。
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相遇是意外,互相倾听和理解是奇迹。他和纪忍冬合力造就奇迹,又联手撕毁了这个奇迹。
卢卡不得不承认,这么久了,每当他找不到同类时,他的孤独总能在纪忍冬那里听到回音。
网络上的谩骂声持续了一年。
卢卡其实只是用甜言蜜语哄着班上的三名女生教他写作业。惹人误会、欺骗感情确实不该,但他既没同她们约会,更没发生任何肢体接触。
不幸的是,他帅气的外形让他成了许许多多被渣男伤害过的女生泄愤的靶子。他被迫替男同胞们电子还债。又加上他是国际生,一些民族自信心觉醒的国人看不惯国内高校给留学生特殊待遇,也将不满发泄在卢卡事件上,批评他享受了西方男性的特权。
卢卡躲在宿舍,一边啃着深奥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一边消化网络上尖锐的声音。
在阿根廷,人们骂他是华人,在中国,人们又骂他是西方人。他,卢卡,究竟是谁?
我是纪忍冬的朋友,他对自己说。
只有纪忍冬懂他的孤单和无助,懂他铠甲下的伤痕。
卢卡说不清他在space酒吧的海报上发现纪忍冬的名字时是什么心情,也说不清他究竟为什么在晚高峰时段横跨半个北京坐在这里。
落座后,他看见纪忍冬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反而踏实下来。什么也不会发生,他告诉自己,我远远看着她就好。
昏暗灯光下,纪忍冬美成一座雕像。
随着沙龙进行,纪忍冬在台上尽情挥洒个人魅力。卢卡发现,他胸中不知何时起充斥了恨意。
他恨她那么美,恨她洒脱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恨她独自去了他的家乡南美洲,她的旅程却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恨她把他丢在她的家乡,用她抛弃他的理由折磨他。他恨她在“婚姻”里无知无觉,他卢卡早就不是所谓渣男了。
可他不知道,恨与爱,本就是同源的。
酒吧中央的纪忍冬走出众人视线,于角落落座,男人们在她身旁如苍蝇飞来飞去。她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随手丢进空酒杯里,酒杯不一会儿就被服务员收走。
卢卡双眼敏锐地捕捉到那一抹贼光熄灭。他胸中的恨倏地消失了,空落落的,只差装她进来。
潮男上半身撑在纪忍冬的桌子上。
卢卡听不见他们说话,只见潮男的额头离纪忍冬只有三寸远,纪忍冬缩回身子,意味深长地递去一个欲拒还迎的眼神。
纪忍冬起身离开座位,卢卡也起身。
纪忍冬向出口走去,卢卡斜插进过道,也走向出口。
潮男扫码买单后才跟上纪忍冬的脚步。卢卡抢在潮男前面,魁梧身躯挡住狭长的过道。
“劳驾,”潮男伸着脖子吆喝卢卡,“麻烦您借过一下儿!”
卢卡不仅不躲开,反而死死挡住他的去路。
“诶我说你这人,没长眼睛啊?”潮男不耐烦地扒拉卢卡。
卢卡转过身,指头在潮男肩上轻轻一杵,后者向后趔趄了几步远。
“你丫傻逼吧?草!”潮男把坎肩脱下来扔在地上,一副拼了的架势,“保安!老板!这儿有个疯子!”
“离她远点。”卢卡极力克制住热血冲上大脑,冷冷地对潮男说。
“你谁啊你!”潮男轻蔑地斜了卢卡一眼,“你知道我爸是谁吗?我告儿你,半个西二环都跟我姓!”
“我是她朋友。”卢卡还是冷冷的。
纪忍冬被身后的噪杂绊住脚步,回头去看。
她先是看到一身安踏运动服包裹着遒劲标志的肌肉,肉体的主人转过头,和她四目相对。
三寸长的圆寸发型下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高耸眉骨遮住了本该多情的桃花眼,直挺鼻梁下是一颗肉感十足的唇,下唇略厚。右耳耳垂上扎着一粒小得看不见的耳钉。
黑了,壮了,低调了。
纪忍冬花了半分钟才认出卢卡。
她来不及问自己这是梦境还是现实,酒吧的保安已经冲上来钳住卢卡的双臂。
“不好意思,他是我朋友!”纪忍冬走到保安面前,伶俐瞪着双眼,寸步不让。
保安放开卢卡手臂的一瞬间,她牵起那只熟悉的手,飞一般地跑出酒吧。
潮男在身后不甘心地嚷着什么,她听不见,他也听不见。
夜晚的五道口比白日更加热闹,叫日头晒蔫了的市民集体出动遛弯。大学城附近的小吃街生意兴隆,各色小酒吧灯影晃动。
人流和自行车在人行道上拥挤穿梭,只为路灯杆绕出一点空间。
路灯下蚊子成群飞舞,黑黑点点的一小团下面,一对脑子不太好的男女不合时宜地面对站着一动不动。
纪忍冬紧紧牵着卢卡的手,手上被一股粗糙而温暖的力气紧紧回握。
他们静静打量着对方,好陌生,差点认不得了。
“你刚刚,怎么不挣开那些人?怎么不还手?”纪忍冬牵着他问。
卢卡扯起嘴角痞笑,是她熟悉的模样。
“我是预备党员,”他说,“不能打架。”
第51章 从那以后,你恨了我多久?
纪忍冬扑哧一笑。三年没见,她和卢卡变化都太大了。
笑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抽回手,却感到来自卢卡的紧紧的握力。
直到纪忍冬松开,卢卡晃觉不对,连忙松开她的手,“抱歉。”
纪忍冬摇摇头,脑袋往北方向一倒,“我家在前面。”
卢卡立马意会,“我送你。”
他们并排走在窄窄的人行道上,被违规穿行的自行车短暂地劈开,待自行车驶过后又重新挨在一起。遇到行人,他们就一前一后排着走。
夏夜是北京最舒适的时分。
相遇后,卢卡话很少。他只是给纪忍冬讲,他在北京读了两年法学专硕,现在进一家央企做法务,帮公司处理南美业务。
歉意更深的那个人,总是更无措些。
纪忍冬却出奇地大方。卢卡沉默后,她挑起了主导对话的大梁,爽朗地问这问那。
“阿川和瑶瑶怎么样了?”
“分开了,阿川去了洛杉矶,交了新女友,还是国内一个国外一个。瑶瑶好像也谈恋爱了。”
“唐果儿呢?”纪忍冬轻松得像是说起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还在芝加哥,”卢卡顿了顿,“好像做起自媒体,教网友化妆。”
“哦,那很适合她。”纪忍冬侧身让过一位遛狗的大妈,然后在红绿灯下站定,“你知道吗?天骄已经在乌镇戏剧节拿了两次奖了,她被媒体评价为话剧界自己的绍艺辉。远山也在北京,经营着一家剧场,听说正在备婚呢。”
她稀松平常地说着以前的人和事,仿佛那些极致混乱的爱和恨已是过眼云烟。
纪忍冬不再像从前在芝加哥时那样仰望卢卡。游历世界两年后,她发现客居异乡没那么酷,卢卡游荡世间本事也没那么高不可攀。
卢卡走在她身边,不再是迷人而恐怖的黑洞,不过一位拥有漂亮皮囊的老朋友。
哦,不对,也许还算不上朋友。因为……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纪忍冬面前巨大而繁忙的十字路口吞吐着行人和车辆,她的声音清澈穿越噪声,“就是在阿川家的那个晚上之后大概两个月吧,我在微信上给你发了好长一段话。你没理我。”
说完,绿灯亮了,她像鱼一样钻入复杂的人流和车流。卢卡紧紧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