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蕴容静静听完,却问了一个令府医意想不到的问题。
“高热会致使人性情大变,做出与平素截然不同的事吗?”
“若反复高热未得医治,或许可能,只是驸马这般……”府医面露难色。
“罢了,我知晓了。”见府医如此,薛蕴容心下烦乱,躁色郁郁,“那便好好调理吧。”
生平第一次,她看不明白越承昀要做什么。一个自负之人会在一夕之间转变吗,想必是不会的。
想着,心情愈发烦躁。
罢了,等自己见了父皇回来,他肯定又会变回先前的样子。
十二月离开建康时,父皇又犯了咳疾,如今开春天暖,不知道咳疾好了没有。还有阿弟,不知他有没有在衔青的看顾下养身健体。
想到远在建康的亲人,薛蕴容心中难耐,恨不得生出翅膀,立刻飞回去。
眼下吴州并无他事,不如明日便启程。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松闻估摸着越承昀晨起的时间,端上熬好的药进了屋子,却看见他披了件外衣坐在窗边写些什么。
松闻走近时,越承昀刚落下最后一笔:“公子这是给谁写信?”
“太常寺来的信件,前几日未得空。”
越承昀甩了甩信纸,好让墨迹快些干。
动作间,又引得他一阵咳嗽,脸色也显得几分苍白。
松闻连忙将药碗递至他的手边,想让他快些喝下。可越承昀仍在摆弄信件,只好作罢。
“梁大人又给您分享趣事了?”松闻在一旁看了看,便猜中了来信之人。
越承昀应了一声,仔细捏好封口。
松闻口中的“梁大人”是他在太常寺的同僚梁恪,亦是早他三年入仕的榜眼。在越承昀刚入仕时对他颇为关怀,彼时他还只是个没有丝毫背景的寒门进士,因此这份关怀颇为珍贵。
梁恪虽不是世家出身,却祖祖辈辈居于建康、家境富足,性子也活络。而自己远比不上他的性子,甚至有一日梁恪还调笑自己:“分明比我年岁小,这脸上却总是无甚表情,看着比我老成从容多了,到底有何事能让你露出旁的神情?”
梁恪休沐日就爱去近郊出游,每逢有意思的事,他都会说与他听。哪怕他来了吴州,梁恪也会寄来信件。
只是这次松闻只猜对了一半。
“新任太常少卿的位子定下了,陛下未选五姓中人,他来信是为此事。”
太常寺高位数年来一直是那几个世家子弟,从未变过。在他离开建康前,梁恪还在猜测此事。
“陛下此举,想必也是废了极大功夫。”
有多少世家能容忍手中的权柄下移?
自己早该想到。
越承昀将信件递给松闻,接过他手中漆黑的药汁,仰头饮下,问道:“殿下可在府中?”
自昨日薛蕴容离开澹月轩,便再也没来过。
“定然在,我来时还遇见女使们往清晖院走。”
松闻一直觉得,总是把家族重任往自己肩上揽的公子实在太累了,这么多年鲜有笑容,只有最初与公主成婚时才松泛了些。若说这个院子里谁最盼着二人重修于好,那便是他了。
此刻见公子主动问起欲寻公主,松闻自然喜闻乐见。
站在小径上,越承昀又再次整理了衣饰。眼下他大病未愈,面色定然不好看,若是惹人生厌就不好了。他如今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张面皮或许能……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一个端着漆盒与木匣的女使走上夹道。
女使见越承昀站在此处,连忙行礼。
“这是什么?”越承昀看着托盘,好奇发问,“是殿下令你们采买的物件?”
“回禀驸马,这是宣平侯送来的,说是与永嘉郡主赠与殿下的,昨日殿下匆匆离园,忘记带走了。”见驸马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便继续朝清晖院走去。
郑钰,郑钰!
松闻看着自家公子脸色突然发白,心下一惊。
“松闻,我真的与郑钰很像吗?”艰难吐出这几个字,神情难得慌乱。
若是叫梁恪看见,定要觉得不可思议。所有人都说他从容冷静,可唯有此事、唯有阿容,他会方寸大乱。
这是越承昀从未说出口、也难以说出口的自卑。
宣平侯郑钰,出身荥阳郑氏。郑父为家中第三子,怀正五年战死,彼时郑钰不过三岁,没多久郑夫人也病逝。景元帝便将郑钰接入宫中抚养,几乎视作亲子。
郑钰与薛蕴容十余年的亲近相伴不是假的,想到前世郑钰对他的挑衅言语,越承昀心口发涩。他不得不承认,在郑钰面前,他的自卑无所遁逃。
起初的争吵,多半都是因为此人。
自他与薛蕴容成婚起,便总有人拿他与郑钰作比。众人都说他运道好,竟能越过宣平侯尚公主。
说的人太多,连他自己也隐隐觉得比不上郑钰。
因为自觉相差甚远,所以格外在意他们二人共同长大的情谊。也因为格外在意,所以越发敏感。
他不愿意将自己敏感的一面展露出来,他只想在阿容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可压抑得久了,便适得其反。
想到此处,越承昀痛苦的闭上眼。
“什、什么?”松闻惊讶地看向面色变了又变的公子,他曾经分明从不过问宣平侯的事,甚至是抗拒提起此人。
可此刻见他这般模样,松闻不由得回想起怀正十六年公子中榜游街时,众人的议论:
“这便是新科探花,听说还是寒门出身?”
“是啊,陛下言明不拘出身,任人唯贤。这不,特授他太常博士一职,入了太常寺呢。”
“不过细看,探花郎神韵上怎么与郑小侯爷有几分相似,果然有才之人都是一般俊呐。”
……
松闻努力回想着宣平侯的样貌,又仔细看了看越承昀,最终笃定道:“公子与小侯爷五官并无相类之处,只是面无表情时神韵乍一看有些像。其实冷脸都差不多,公主不也……”一顿,发觉自己说错话,急忙改口,“可公子笑起来就全然不一样了。”
见越承昀怔愣失神,松闻索性把心里话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公子现下既已看开,不再受困于往日之思,那么与公主长久这般也不是办法。不如弃了冷面,凭小侯爷如何,他才是外人。”
是,多年相伴又如何,如今和阿容名正言顺在一起的仍是自己。
还有机会,当务之急是先见到阿容!
“松闻,你去追上刚刚的女使!”越承昀语气急切,“就说我刚好要去寻殿下,物件交给我。”
秋眠推开门时,看见越承昀正立在院中,心里一惊。
昨日驸马的反常她已然听说,如今又是闹哪一出。
一边想着,一边快步走出:“驸马这么早来是……”
屋内的声音却先她一步响起:“秋眠,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我寻来的梨膏你记得装上,我听人说能止咳疾,想必父皇能用上。”
“殿下是要出门?”
秋眠面色讪讪。
因着临行决定匆忙,加上与驸马关系紧张,公主今日启程一事还未来得及告知驸马。
是要回建康。越承昀从秋眠的神情已看出了答案。
来不及多想,他快步绕过秋眠,一把掀起竹帘。
眼见着驸马迈入内室,秋眠有些急,摸不清驸马意图,担心二人又作争执。正欲追上,却听见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松闻突然低呼阻拦:“秋眠姐姐,这是永嘉郡主送来的礼物。”
内室一片静谧,掀起竹帘带进来一阵风,吹动了书案上的纸页,有几张被卷落在地。
越承昀视线凝着面前捡拾纸页的女郎,呼吸急促,呼出的热气几乎迷了眼。
若是任她一人回建康,岂不是又走了前世老路?
绝不可以!
薛蕴容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只是无暇顾及,以为是秋眠便没有在意。
可直到捡完纸起身也没听见秋眠说话,正疑惑着,身后传来喑哑的嗓音。
“阿容,你回建康能不能带上我?”
见她转过身,想起松闻的提醒,越承昀嘴角牵了牵,竭力扯起一抹笑。
“我也许久未见陛下了,我想与你一同回建康。”
第3章
马车沿着官道疾驰,到达建康城门时,不过第四日。
一辆四角悬挂铃铛的马车晃晃悠悠停在了玉华门外,车轮压住地上未消的积雪,发出簌簌的声响。
车夫勒好马,只听见身后隐隐传来几声闷咳。
越承昀放下掩唇的手,挑开车帘,寒风顺着挑开的口子打在脸上。
他侧过头,见薛蕴容系着鹤氅的带子,嘴唇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先行下了马车。
薛蕴容理好衣服,犹豫了一瞬,从凳下掏出一个袖笼,跟着跃下了车。
二人踏入宫门,沿途绿萼梅开得正盛,远远望去和雪色几乎融为一体。
听着身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薛蕴容只觉得自己疯了。
余光瞥见他握拳压抑咳嗽时手背凸起的筋骨,咽下了嘴边的微嘲,将手中的袖笼塞给他:“既是你主动要与我回建康,我只有一句要说,一会儿在父皇面前……”
“不犯蠢,我知道的。”
没等薛蕴容说完,越承昀弯起了眼睛,补全了下半句话。
不会再随意与你起争执,我都知道。
“你……”
常板着脸的人在这一路上经常露出笑意,任谁都会觉得古怪。
默默挪开视线,还是止住了后半句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