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然序凝望向他的眼神复杂,欲语还休。他以为姜然序还要继续胡言乱语,对方却顺势倾身下去,手背撑着额头,很勉强的样子:
“对,会场的酒度数太高,我喝醉了。抱歉,给你丢脸了吗?”
“不是,其实你不用为了我跟他们喝酒。我自己能应付,我都做好准备了。”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平常都不喝酒,不太适应,现在我可能有点儿酒精过敏,头很晕。”
孟惟深越发愧疚了。他把大衣脱下来,严严实实地罩在姜然序肩上,“你在这里休息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哪里?”
姜然序忽而握住了他的三根指尖,动作自然且有分寸。孟惟深停顿下步伐,“去和闫姐交代清楚。”
“你真的会回来吗,我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
“放心吧,我会送你回家。”
姜然序对他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指尖。
——
拍卖会提供的葡萄酒顶多十度出头,口感回甘,是值得品鉴的好酒。姜然序本想过把免费的瘾,胃里造反也无所谓。都怪孟惟深太笨了,害他痛失品酒良机。
而且,除夕的午后更难打到车了,尤其在遍布禁停区的景点附近。两人加价也没打到车,孟惟深就着急忙慌地把他拉上了地铁——一个病菌交叉感染的重灾区。
但笨也有笨的好处。孟惟深对身体接触不怎么敏感,姜然序大可以更放肆一点,先表演醉酒后的昏昏沉沉,趁孟惟深揽过他的肩膀,他便顺势倚在了对方怀里。
若不是仅剩的良心作祟,他就该装睡躺对方腿上去了。
平日里的晚高峰时段,今天地铁上空得仅剩戴红袖章的乘务员,和穿堂而过的暖风。
两人占领了一整排空座椅,一整节空车厢。
不用和陌生人肢体接触,也不用忍耐混杂的气味,姜然序感觉还算舒适,胃里穿刺的滋味也缓和了几分。
姜然序仔细感触着贵价西服的柔韧质感,“你今年过年不打算回家了?”
“我不想回家。”孟惟深紧锁起眉头,“我妈肯定要问我相亲进展。但我刚刚拒绝了闫姐,回家也是惹不愉快。”
为表现自己的分寸感,姜然序自然不会过问对方和闫存蕊的谈话内容。他暗自庆贺,“结婚需要经过谨慎考虑,总不能因为催婚就和不合适的人凑合。”
“那你呢,你不回什刹海的家吗?”
“不想回。”姜然序简短答道,给孟惟深留下无限的脑补空间。
“……原来有钱人也会不想回家吗。”
孟惟深的语气变得很小心,好像害怕触碰到他的心理创伤。
孟惟深竟然把他在拍卖会上说的鬼话当真了,而且不知道脑补出了什么家庭伦理大戏。姜然序觉得好笑,面上依然平静:“有钱人的家庭情况才复杂呢。他们心里都只有钱,没有感情。不提也罢。”
叫停的原因是他暂时没编好后续。
有钱人能有什么心理创伤?有钱人总不用承受父亲生意失败后的高压气氛,随时担忧劈头砸来的家具;也不用和整条胡同共享公共浴室,冬天头发里凝满冰碴子,再跑二百米回家。缺钱当然比缺爱恐怖多了。
孟惟深也表现出超高的情商,不再过问有钱人复杂的家庭情况,转而将他搂紧了些。
地铁晃悠了近一个小时,才从西二环抵达北五环。
已近傍晚,街边的光线反而比白日更为充足。行道树绑的霓虹亮起来,小区铁门挂的灯笼亮起来,居民楼窗台的晚灯也亮起来。节日的暖光极具渲染力,寒风抽身而过,也沾上了几分暖意。
两人循着暖光,从地铁口走向住处。临近居民区,空气里渐渐填满年夜饭的气味,熏酱,蒸煮,黄焖,爆炒,白灼……就算见不到实物,也能想象到菜式,想象总能和童年记忆重叠起来。
孟惟深提出要请姜然序吃年夜饭。姜然序刚经历宿醉的难耐感,其实对吃食兴致不高,架不住对方的盛情邀请,也跟着进了最近的涮肉店。
但孟惟深很快领悟到,要当西服精英男,就要抛却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以及铜锅涮肉。
蒸腾的荤腥味儿里,孟惟深先卸下了大衣,正犹豫要不要脱西服,送肉片的大姨飞驰而过,他只感觉身侧一凉,袖口就沾上了点点血水。
孟惟深干脆把西服和领带全脱了,统统存在木篓里防止串味。身上只剩一件打底的衬衣,又开了两颗扣子,总算全身心都松懈下来。
铜锅底下烧了新炭,赤红的火苗尚且束缚在黑碳里,未烧到沸点。锅里的小气泡沉在水底,水面的干香菇和红枣片悠然漂浮着。
等待开锅的间隙,他们拿了两只热露露代替酒水。
孟惟深跟姜然序碰杯:“姜医生,祝你早日当上门诊部主任。”
“低声些,不要被我们谭主任听到了。”姜然序戏谑道,“你的祝福太超前了。我还能说什么,祝你早日喜结良缘,美满完成人生大事?”
“算了吧,你还是祝我今年不要被裁员吧。我根本没做好结婚的准备,我其实不该去相亲,今天我已经和闫姐交代得很明白了。”
姜然序一只手撑着下巴,似乎在细细打量他,“结婚确实需要好好准备,不用太过着急。你为什么不先尝试谈恋爱呢?结婚是恋爱循序渐进的结果。”
“恋爱不需要做准备吗?”
“恋爱只需要一种瞬间的感觉。”
“什么瞬间?”
“很多种瞬间。就比如,手表警报心率过速的瞬间。”姜然序说。
孟惟深愣愣地看向租来的机械表,擦了擦表盘上凝结的白雾,玻璃盘里的指针即将走到夜间八点。
他决定明天就换回电子手表。
春晚开场,柜台上的液晶电视离他们有段距离,只能看见一团番茄炒鸡蛋在屏幕上晃悠。歌声话语声传来,也只剩一串模糊的杂音。
看节目不如吃肉。肉片切得极薄,在沸腾的白水里涮过几道,待红肉色褪去,肉片略微卷边,就可以吃了。白水锅底没有多余的调味料,将肉片的鲜味保存得很好。
两人拿春晚当背景音,吃了最漫长的一次年夜饭。待到店铺准备收桌打烊,方才收拢筷子。
孟惟深送姜然序到了楼下,寻思自己还能赶上地铁末班车,姜然序却凑近而来,往他大衣口袋里放了张薄薄的卡片。
孟惟深茫然地摸到卡片,研究起卡面的logo,发觉这其实是对方车的卡片钥匙。
“你今天没有喝酒,可以开我的车回去。”
“谢谢,我会尽快还给你。”
姜然序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腕,牵引他将卡片钥匙收回口袋里。直到他松开卡片,对方仍然没有放手。
姜然序突兀地问:“孟惟深,你难道很害怕欠我的吗?”
孟惟深听见自己心房颤动的声音,他下意识回答:“我没有。”
“很好,那就不用着急还我了。”
姜然序放开了他的手腕。
第14章 姜太公钓鱼
跨年夜里,姜然序考虑过要开瓶好酒,庆祝今天取得的重大进展。但转念一想,孟惟深只是拒绝了相亲对象中的一个,两人之间还是模模糊糊的老样子,也算不上有什么进展。
不知是他除夕前一天喝得太狠,还是年前的病一直没好全,明明睡前克制了喝酒的念头,却又在上腹的绞痛中清醒过来。
姜然序浑浑噩噩地摸索到盥洗台,拧开水流,把胃袋翻过来呕吐。
酸苦的气息在胃里点了团明火,从脏器灼烧到咽喉。呕出去腐蚀的胃液,留下剧烈的灼痛。
胃液里还混杂着没消化干净的食物,尽管流水很快冲净了秽物,仍勾起许多恶心的念头。
强迫念头一旦产生,姜然序便要沦为它的奴隶。他不受控制地开始清理整间房间,确保每个角落都不会留下呕吐物的微分子,然后就是冲澡,直到耗光热水器的库存。
天色蒙蒙亮起,姜然序终于在极度困倦中停下来,刚倚上床沿,就陷入沉沉的睡眠。
姜然序到午后才醒,胃里的恶心欲依然未消,反而越发难耐了。上腹似乎仍攥着团横冲直撞的明火,已将胃壁烧了个窟窿,疼痛放肆跳动着。
他又吐过一次,这次胃里只剩一点可怜的胃液,倒是不算脏。但头脑跟灌了铅似的沉,又凿墙似的头疼,他在盥洗台前弓着上身,用力压了压太阳穴,等待一阵耳鸣过去,方才能直起身了。
姜然序意识到自己在发烧,于是找出上次吃剩的退烧药,准备抠两颗吞了。又想起空腹吃药的一串副作用,连忙把昨天在涮肉店打包的面片和生菜扔锅里煮了,加两勺盐一勺酱油,当作大年初一的午饭。
素面碗刚盛上桌,玄关处的监控屏忽而亮起,响起公式化的呼叫铃声。
楼道口的监控画面里,竟出现了孟惟深的脸。
姜然序心下一惊。对方又按了第二次铃声,他才确定自己不是病出幻觉了,正迟疑要不要解锁门禁,对方已跟随其他住户一起进了楼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