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不高兴,这几天萧玦不用上朝也不用去校场,整日都陪在她身边,在音音看来,这简直就是神仙日子。
可是这种日子终归不会太久。
她双手拥着他的脖颈,磨蹭着从桌上下来,坐到他腿上,软软的嘴唇碰着他的喉结:“什么时候能一直这样。”
萧玦揽着她的腰肢:“那臣把官辞了吧。”
“那可不行,朝廷上正是用人的时候呢。”音音严肃道。
萧玦轻笑,没在说话,二人就这么在椅子上互相拥抱着。
过了许久,萧玦抚着她的背:“过几日,臣要出去一趟。”
音音坐直身子:“去哪啊。”
萧玦带着薄茧的手轻蹭她的面颊,目光晦涩,没有回答。
音音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他,日光照进里面,像是有碎金子。
她是纯粹的善,萧玦甚至没听见过她吐露一丝一毫的恶意,她内心干净纯粹,完美的不像是这世间会有的人。
萧玦想,他是向阳站着的人,仰面接受阳光,好似光辉灿烂,可背后阴雨泥泞,不可见人。
而他的音音,是太阳本身。
他不敢露出真我,不想让她得知那些阴霾的过去,不能让她看见那些丑陋罪恶。
可他的音音是很聪明的,她一定猜出了什么,只是照顾着他的情绪,所以两个人默契的缄口不言。
音音靠在他怀里,小声道:“早点回来,别……别受伤。”
他搂着她:“好。”
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太阳,他的月亮,他生命的意义,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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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家门房收到一封信。
流着鼻涕的小孩把信送到门当小厮手上,口齿不清地重复着别人教他的话:“告诉你家主人,他欠的东西,有人要来取了。”
门房小厮以为是常君在外面欠了银子,不敢耽搁,赶紧把信送到老爷常青手上。
常青皱着眉接过信,只扫了一眼,便面目惨白,骤然合眼。
小厮赶紧上前:“怎么了老爷?”
常青深吸几口气,缓缓摆摆手:“去把账房请来。”
他把府上下人的月例银子都发了下去,当天便全都遣散了,到了夜里常君回府的时候发现门房打开,阖府上下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父亲身着白色中衣,披发坐在主屋正堂。
夜风萧寂,风吹起父亲的白发,他像是一抹幽魂。
“父亲……”常君颤悠悠开口。
常青缓慢抬眼:“你走吧。”
“到底怎么了父亲!”
常青看向儿子:“我做的孽,我来还,你赶紧跑吧,能跑多远跑多远,隐姓埋名,别再回来。”
常君皱眉,想着父亲难道是疯了不成?
他没再多言,起身准备去找个郎中来看看。
穿过主屋,还未走到门口,他便见一个漆黑人影缓缓走来。
高大的身影踩着月光,周身仿佛散发着寒气,像是从阴司地狱里爬出来的索魂恶鬼。
“你是什么人!”
常君被黑衣人的气势震慑,语气显露出些许恐惧。
黑衣人不说话,只缓缓靠近。
片刻之后,常君双手束缚在身后,被黑衣人提着来到常青面前。
他把常君扔在地上,站在主屋门口,并未进去,而是牢牢盯着常青,面上覆着黑巾,只一双狭长眼眸仿若渗着寒光。
常青认得这眼眸,准确地说,他早就认出这眼眸了。
他一字没说,只从椅子上站起来,苍老的身躯佝偻着,踉跄走了两步,而后缓缓下跪。
常君看着父亲跪在黑衣人面前,挣扎道:“父亲,他是谁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黑衣人取下覆面,露出一张常君认识的面孔,他口中喃喃:“萧玦……”
萧玦拔出剑,搭在常青的肩上。
冰冷的剑在黑夜里映出月光,和常青颤抖着的面孔。
“告诉他,怎么回事。”萧玦肃然开口。
常青双眼紧闭,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数月前他从前的部下病死,而今京中,他是唯一知晓过去的人。
埋藏在心底八年的秘密,他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将之说出口。
常青的声音沙哑低沉,他缓缓说出,像是说给自己的儿子,更像是说给自己。
景武帝垂死之际才定下皇储,一封密诏,赋予自己的心腹程老将军“可清君侧”的权利。
皇位更迭,先皇知道那场秘密的会见一定同自己有关,程老将军铮铮铁骨刚正不阿,先皇便暗中朝常青施压。
于是,常青说出了那封密诏。
随之而来的便是先皇对程家的猜忌。
细数从前,多少权臣以此为名义打进内廷,坐上皇位。
帝王的猜忌是淬毒的利刃,不见血不归鞘。
常家被遣至雄州,却又深得民心,先皇疑心更重,于是又将这一家子人召回京中,数月之后,常青以程家意图谋反之名抄了程家。
在祠堂中搜出景武帝的密诏,还有一封常青亲手放下去的谋反檄文。
证据确凿,三日后便满门抄斩,先皇没给程家伸冤的机会,他也不会给,因为他知道程家有多冤枉。
是夜,常青跪在福宁殿的地上,双手颤颤捧着那封明黄密信。
先皇接过,顺手丢进炭盆。
火焰升起,先皇负手看着跪在地上的常青:“常将军是受逆贼程氏提携的,此举也算是大义灭亲啊,朕该赏你。”
这话中带刺,常青额头重重砸在地上:“臣是陛下的臣子,只受陛下提携,心中只有陛下一个主子!”
先皇的身影被跳动的火焰照射着,过了许久,上方缓缓开口:“你去霸州吧,全家都去。”
常青松了口气。
……
说完这些,常青睁开眼,看着面前的萧玦:“我早就认出你,当初朝堂上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谁。”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也早就料到这一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屋子里流淌着令人不适的宁静,常青跪在地上,常君狼狈的伏倒在地,听完方才的话,完全不敢发出声音。
萧玦的神色淡漠:“你不配知道。”
常青缓缓:“我八年没睡过一个好觉,总是想起你的祖父和父亲,我自知有罪,甘愿赎罪,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家人。”
这话无端有些可笑。
他的家人这般珍贵,那他程肃珏的家人便合该是如草芥一般的命吗?
萧玦曾想过这一天,面对仇人的时候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激动?畅然?抑或是悲戚?
可他现在只有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萧玦的剑上提一寸,利刃搭在常青脖颈,他立刻紧闭眼睛,微微颤抖起来。
“你无法证明我就是程肃珏,正如我无法证明是你伙同先皇谋害程家满门。”
这是无解的棋局。
萧玦淡然:“我杀你,只求心安。”
下次父母入梦的时候,他起码有个交代。
常青沉吟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我的自白信,交给陛下,便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我自知罪无可恕,这……就当是我的赎罪之举吧。”
萧玦沉眸看着那自白信。
常青撑着地,艰难起身,把自白信放在桌上,随后拿起白绫,搭在房梁之上,颤巍巍踩着凳子站了上去。
脖子套在白绫上的一瞬间,常青缓缓流下泪来。
他为了家人做那卑鄙之事,谋害有知遇提携之恩的上峰,而今落得这般下场,是他应该。
常青请叹气,想着九泉之下,该如何和妻子孩子解释,又该如何面对程老将军。
萧玦看着他踢走凳子,趁着他还没闭眼尚在挣扎的时候走到常君面前,想也没想,一件刺入他的胸口。
随后他后退一步,看着父子二人瞠目对望,一个因窒息面色铁青,一个胸口上血流如注。
互相伸着手,一副父子情深的画面。
萧玦忽然勾了勾嘴角。
常阳会死在去往岭南的路上,至于常华……他是正直之人,若他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他会自行了断的,萧玦了解他。
萧玦默然离开常府,翻身上马。
流云阁中一片安静,音音遣走所有下人,穿着寝衣,披着外裳,有些担忧地看着门口。
过了许久,门打开。
高大的身影裹挟着深夜的寒意出现在门口。
音音柔柔微笑:“回来啦,外面冷吗?”
萧玦不语,转身关上房门,缓缓走至音音面前。
他脸上带着点点血渍,神色薄凉淡漠,半合着眼眸,让音音看不清他的情绪。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手指上的血渍弄脏了她的脸,他又用手背蹭了蹭,看着她的脸颊恢复干净后,缓缓跪地。
这个高大的一个人,跪在地上,几乎和音音坐着一边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