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为送我回家,因我踏了这样的死境。”
她面上已失了所有的血色,只淡声道:“阿锦告诉我,她有一个胞生的妹妹和溯胡的师兄,当年她到廊州接任务,其实也是要为你买郦安的好头面。她本该安安全全回江湖的……”
“你们找不到她……你们该杀的人是我,是我拖累了她……”
图哈察眼睛发红发涩,他紧握了手中的弯镰,好男儿流不出眼泪,可是他却发颤发抖。
他们三个是惊木堂上的人,本来该一辈子这样快意恩仇的走下去。可是五年前常锦离京便再没有回过山野,所有的人都说她不爱惜羽翼,一脚踏进山下红尘富贵便失了心,再不想回家。
他后来听不得那样的话,也斩断自己在此事上的念想,一头扎进了最厌憎的溯胡,历尽辛苦成了封远候。
他想,如果他能收服了整个惊木堂,将这个江湖都拿来与她做个礼,她是不是就会回来?
可是他没能收服惊木堂,且还因此失了一臂,而常锦也一直没回来。
图哈察冷笑起来,一声又一声。常莺却已经按捺不住,她风风火火地推了门出来,冷笑斥着霍弦思:“你是个什么东西?她凭什么为你留在这么个烂地方?骗子!你跟她一样都是骗子!”
说着说着,自己却流了泪。
霍弦思说不出话,自从谢曜口中得知他与李棣的见闻,听到那与常锦生的一样面孔的胡巫圣女时,她就知道阿锦的家人来了。
李棣却挡在霍弦思身前,他沉声道:“为情,常将军是因萧姓贼人逆反之举而身殁,你们若是为她而来,该替她报这个死仇;为利,若外面的越人破城,你这些溯胡人如何能逃得过?”在这样的情境下,他竟能镇定到这样的地步,当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之外。
“若你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最起码我能送你活着出京。”
图哈察面上涨的通红,他咬牙道:“你拿什么来承诺我?你自身难保!”
李棣只深深地瞧他一眼,他抬了右臂而起,握拳对准身上这护甲用力一扣。
一声复一声,共十二响。
图哈察面色一白,他惊愕看他:“你们……”
李棣却已经擦了染血的刀,“你不信我,也该信他。”独狼眼里有疾风骤雨,他道,“可事实是,他只信我,所以你没得选。”
图哈察握紧了手上的弯镰,茶色的瞳孔渐渐烧起了浓烈的恨意。常莺却比他作出的决策要快,她反执起书刀,身形快的像风,直朝金銮大與。夕。糰。懟。讀。家。殿而去。
第101章 儿郎
溯胡蛮子和四库武侯、文生太子和世家将军就这么僵持着, 一时之间的局势反转,谁也料不到接下来还能发生什么事。
李棣如今手中拥军, 那样不惧的神色倒是杀灭了不少笼中人的恐惧之心。他冷目瞧着萧悯,道:“你究竟恨着什么?”
萧悯唇边无甚笑意,却是不肯答他的话。
“当年并非李家不肯救你回京, 相反, 同样的兵力,他们全数压在你身上。这也是为什么我流落落奚州整整一载都无人问津的缘故。”他自己也不愿追忆这段惨痛的过往,却狠着心肠往下说:“李家派出的人你或许想不到,但是寻不得你却是无奈之举。如此,你还憎恨什么?”
萧悯却狠厉地看着他, 嗤笑道:“你是要告诉我,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么?李家倾尽全力却找不到一个太子,这是巧合?”话音一落, 他自己反倒顿住了, 瞳孔微缩。
李棣深深看他一眼, “这话你怕问不了我, 你该问张公。”
站在人群里的张愈肃冷着脸, 如同一截木桩。萧悯忽然转头看他, 扯出一个极惨淡的笑容,“亚父?”
张愈神色漠然, 不肯说话,甚至都不肯看他。
“太子殿下......”李棣深深看他一眼,“殿下当年流落廊州, 张公如何就能轻易寻到?若殿下想要复仇回京,又为什么会耽搁整整十多年?这之间诸多存疑,殿下竟从未深思过么?还是说,殿下其实是不敢深思。”
在一旁的李自却已然后知后觉地反应出来了,他喃喃道:“沉霜......”
萧悯面上的血色一点点地失掉,简直像是一张逐渐碎裂开来的面具。他忽然笑了起来,一声叠着一声,满是讥讽之态。
李棣却只是看他,说出心中盘踞已久的那番推证:“当年荀雀门之乱,李家为保殿下一命打算用我来交换;谢家与许相分裂,企图绑了殿下做为筹码。在这样的双方势力乱入情况之下,殿下如何就能那样轻易逃脱?”
“殿下看到的是自己被迫离宫,可若这场离乱本就是人算呢?真正想借着这场大乱将殿下送出宫的或许正是先皇后。”
那话并非无稽之谈,张愈若只是为迎太子回宫,又为什么要等这么多年?除非是他顾忌着什么、除非是他迎接太子回宫这件事本身就触及了什么人的逆鳞。
因无实证,李棣也只能做出两个假设。
第一,太子确实是因为各种巧合错过了李家的相救,后被张愈巧合救起带在身边;第二,当年太子离宫其实是由先皇后在背后推波助澜,她巧妙且精准地避开了李家的搜寻,将这个可怜的太子殿下送出了吃人的狼窝,可若干年后,这位一心爱慕、敬畏先皇后的张公却不惜重金赶赴廊州,将已经成为平民的太子重新拉回地狱。
张公府里的画壁,飞霜墨点,藏着一份不敢言明的深情。张愈站在皇位之下仰望着先皇后,日复一日,瞧着明宁帝折腾轻贱先皇后,会不会那样的敬爱也就逐渐扭曲了?
如果能把皇帝的孩子养成自己的刀,利用他来屠杀自己所恨之人,弑父弑君、杀臣杀民,这样会不会能纾解自己得不到的憎恨?
李棣宁愿相信前者,这样他落刀砍下他的头颅时才不会觉得纠结痛心。
张愈终于抬了眼,他平静地看了一眼萧悯,却只是道:“殿下要信他的荒诞之语么?”眼神逐渐冷了下来,“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好。”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
萧悯眼中有一瞬的迟滞,曾几何时,他也对某个人说过这样的话。易位而处,方觉诛心。
是他错了么?
便是错了,也当无错。
萧悯只是冷冽地睨着大殿中的诸人,他一步步往后退,用那割了假太子喉管的匕首对着李自的脖子,他的视线在李棣和李自两人身上来回。
“孤只要印玺。”
“南越的兵马就在外城,若不交出印玺,孤便拿这郦安城予你做个棺椁。”他冷笑一声:“或许你能先一步要了孤的命,但这之后,谁也不要活了,谁也别想走出这孤城。”
“孤乃齐元亲嫡,拿了印玺,孤便能召应十二州、孤便能重塑北齐。”他眸中渐渐鼓涨起了血丝,几乎发了狠意,“天命不仁,孤便易了这天道。”
***
荀雀门前。
朱璟宁几乎是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气才将谢曜拖出城门,倘若他只迟一步,这人一只胳膊便会被生生搅断在朱门里头。
“疯子!真是个疯子!”
他拖着谢曜在离乱的战火中藏匿,朱璟宁冷汗津津,心慌得打颤,看着谢曜错位的肩胛骨,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黄家姑娘抱着襁褓婴儿,惨白着一张面孔,她几乎是不敢看半死不活的谢曜,似乎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崩溃。
这么一个仅能容身的场子就快要守不住了,他们都明白的。
婴儿哭的更厉害了。
“我们还有府兵,这些人够掩护我们逃的......"朱璟宁有些神经质地策划着后路,“我们沿着水渠往后退,我记得有些坊里是有私窖的,我们可以躲在里面逃一回。”
越来越多的人中了淬火的箭羽,倒在他们面前。有离散的孤子,也有老迈而迈不了步子的妇孺。
荀雀门被关上,宣武门即将成为地狱冥府的大门,而此刻,若想保护这两门之间的幸存者,必须有人舍身挡住唯一的通安门。
谢曜躺在地上,侧着头,眼泪就这么顺着眼角往下流,他眼睁睁瞧着这样的人死在他面前。这对为兵为将的人来说是一个耻辱、天大的耻辱。
他无力地抠着地上的土渍,竟是想要再握住自己的剑。
“谢三!”朱璟宁眼睛从未那么红过,他有些发了狠地扣着他的肩,厉声斥道:“你救不了别人!别太把自己当个圣人了!这个时候做好人谁记得你!”
谢曜费力地移着自己的胳膊,他那垂软挂在身侧的胳膊看着让人心惊胆颤。冷汗津津,惨白着一张脸,却也勉力扬起一个笑:“承你的夸。”
他们两个人撕咬辱骂了这么些年,做了一辈子的冤家,谁也瞧不起谁,谁也不肯轻易在一些事情上落后了谁。
朱璟宁心腔上下起伏的厉害,他死死地盯着谢曜,眼神像是要把他烧穿。
就在谢曜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时候,朱璟宁却忽然做了个手刀砍向他的后颈。他劈手夺了他手里的剑,起身,一张沾着泥污的脸上满是讥讽的笑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个王风教化外的腥膻野人,还想要处处胜过我?没道理什么好人都要让你做......谢三,这样出头的风光机会我不会轻易让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