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颤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门被拉开,王晌、谢曜并朱璟宁三人一同上殿,所有的人都来了这大殿之上,看着这场前所未有的皇家乱事。
谢曜飞速地巡视,瞧见了立于李棣身侧的霍弦思,他方要出声,却瞧见她眼中恨的通红,死死盯着垂死挣扎的萧悯。那眼中的恨意倒是惊得他一震,所有的话尽数吞在肚腹中。
李自终于转了转混沌的双眼,他面上淌了泪:“没有印玺、自始至终都没有印玺......”
"你说什么?"萧悯指尖一颤。
张愈却冷冷嗤笑一声,话中无限鄙夷:“昔日登仙楼之乱,狗皇帝私自裹了金盒离宫,他只见了你,这之后印玺遍寻不得,你说你没见过印玺?”
“这些年,你怕是给殿下灌了不少这样的邪念罢。”李自眼中泛起了红血丝,他咬牙切齿地瞧着张愈,恨声道:“你只笃信圣人拥有无上权势皆因那枚印玺,甚至于沉霜嫁予圣人也因那枚印玺......可你又岂能料到呢?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印玺,天下万民的命真的会因为一块玉石而调动么?圣人之所以能稳坐在金銮大殿上,无外乎是我们这些人在守着。我们这些人的命才是印玺......张愈,你能拿得到么?”
张愈面上的冷笑逐渐僵硬,凝成了一道干涸的面皮,似乎只要一碰就会悉数皲裂剥落。他摇头,眼中有些癫狂的神色:“不会,她同我说过,怎么会没有......”
"你知道什么,你了解沉霜几分?"李自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或许她从未将你放在眼里,连实话都不肯与你说,张愈啊张愈,自始至终都是你自作多情、是你徒生妄念。”
当时登仙楼的暗室之中,明宁帝自暗处推出了一枚金盒。李自自是知晓传闻,他心中打起鼓,颤着手推开了那枚金盒,眼中隐隐的雀跃很快就被震惊所取代。
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捧带着苍凉的冷气,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唯一物件只有那点夹着腥血味的冷气。
皇帝却只是冷冷笑着看他。
李自的心一寸寸凉下来,他将那枚金盒收入囊中,也是到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哪怕是皇帝死了、入土了,这齐元家的印玺都不会落入他李家的掌心。
皇帝要玩这一出空城计,利用一场离宫的混乱,化无形为有形,做出这看着唬人实则虚无的好筹码来。
齐元家的这对父子撕咬缠斗,鲜血淋淋地相互吞剥着皮肉,谁也不让了谁,以至对方于死地为目标。
张愈慢慢地往后退,一时不妨,竟被身后的阶梯绊倒,跌在青石板上,他眼中已经有些慌乱,像是陷入了极大的自我否定和怀疑,昔日的疯癫之症又犯了。
王晌慢慢迈出,他徐徐展开包裹着纸张的漆壳,翻检出一张尘封多年的留香小笺。王晌将其递予李棣,道:“这是从张公府的卧寝中搜寻出来的,他做的很干净,我等也只寻到这一处实证。”
李棣指骨上血渍斑驳,按在那枚泛黄的小笺上,血色指纹盘布。
一点点看完了,看到他自己竟然落了泪。良久,他垂手,小笺从手中滑落。李棣看着萧悯,一字一句复述着小笺上的话。
“三日后必出离乱,吾托太子于汝。惟愿汝安置东朝,定余生、为凡庶人,永不还宫。”
我希望你带着我的小殿下从大乱里走出这孤城,带着他远远地离开,永远也不要回来,叫他做个快乐且平凡的普通人。
萧悯痴痴地望着这金銮大殿,笑出了眼泪。这样的笑太过用力,咳出了血丝,手中一松,李棣便抢着从他的手中拉过了李自。
萧悯瞧着自己手心中咳出的污血,偏过头去看着张愈,养他十二载的人竟存着这样的心么?他嘶哑着声音,“亚父,果真如此么?”
那枚小笺为着什么不愿销毁呢?会不会那是先皇后唯一与张愈通过的书信,哪怕只是利用,他也舍不得销毁,日复一日藏于卧寝,将自己当做先皇后唯一的知己。
张愈眼中有止不住的颓败和荒芜,像是死寂了的荒原。他迭声道:“你怎么会不告诉我实情呢......我是最忠你的,我这样忠诚于你,为什么你不信我......”
已然是出现了幻觉了,一通疯癫之语。
萧悯不再看他,他缓缓抚着心,颓然跪在大殿之上。
铁笼子上的锁链已经被赶赴来的人撬开,各家的女眷皆被营救出来。李夫人眼中心伤胜于憎恨。她曾见过的、那样懂事的小殿下,竟真的是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叛贼么?
李棠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从铁水的囚笼里走出来。余光瞥见一只白色的小花狸,尾巴被沉重的锁链压着,奋力挣脱不得。他慢慢膝行过去,搬着那条锁链,小花狸得了自由,不顾被压折的尾巴,飞速地朝着大殿正中飞奔而去。
李棠追着小花狸,终于一把抱住了小畜生,他一抬头,听到哥哥和父亲厉声喊着他的名字。他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抬眼,却见到一个眉目温柔的青衫人唇边有血,手中的匕刃正抵着他的腹。
李棠看了他一眼,竟不管不顾地摸着小花狸的毛皮,他有点伤心地说:“它很想见你,尾巴都被压断了,好疼啊,会不会流血?”
萧悯眼中一滞,复而垂眼看着那小畜生。白毛花狸乌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拿着眷念的眼神瞧着他。
这样温顺,这样信着自己,这样......这样像着某个人。
“给我。”萧悯的声音温柔地不像话,太耐心了,近乎于哄着小孩,“听话。”
李棠愣了愣,小心将小花狸放进萧悯的怀中。萧悯慢慢收了匕刃,他眼中含着一点笑,忽然抬手。他这样一动,惊得在场诸人皆倒吸一口冷气,唯恐这三四岁的孩子遭了他的毒手。
然而他却只是慢慢擦拭了李棠面颊上的一点浮灰,将这个小孩子擦成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团子。
他说:“离我远些,再不走我就杀了你。”
最恨戾的话,用最温柔的语气陈述出来。
第103章 定音
萧悯目中全无表情, 到了绝境,他反倒端着国朝太子的贵气, “堂弟这是想杀了孤么?”
“是啊,杀了孤,李家还有你, 你替孤坐上这金座, 依旧能全了李氏一族的夙愿。”他不畏不惧地瞧着他,带着一点怜悯的笑意,“踏金銮,坐拥十二州,叫这江山冠着你的姓, 多痛快啊。”
谢曜没有忍住,观其狂妄的神情,一并牵出了他积压许久的怒气, 他推了朱璟宁, 三步并做两步抢了一个随从的长剑, 剑光直指他的鼻子:“萧悯!你该死!”
萧悯却根本不瞧他, 他在等着李棣的反应。果不其然, 李棣伸出手臂拦下了谢曜, 他眼中满是盛怒,却不得不强忍着。
谢曜眼睛发红, 错位的手臂不自然地痉挛着,“你不杀他?!”
李棣似是被他这样的质问所激怒,他拔了腰间的箭, 搭了弓,四指扣弦,已是瞄准了萧悯的眉心,“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玄衣何在?”
萧悯却深深地、深深地瞧他一眼,像是想要把他整个人都烧穿。是啊,僵持到现在,无非就是为了一个玄衣相罢了。他酷爱李棣这样备受煎熬的隐忍,相比较皇位,这种得不到抓不着的痛惜和煎熬更让他觉得快活。
萧悯森森然看着他,无声扬唇,却是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立在一旁的图哈察几乎是忍不了了,他劈手抢过常莺手中的哨子箭,预备抢先一步杀了此人,奈何周身齐人太多,十二州的人皆在此眼观鼻鼻观心。
这可是齐元家的嫡系太子,若杀了他,便先行背负上了诛君的罪名。一时间,局势倒是僵持起来。在场有本事有能力的人反倒皆受他辖制,刀剑在手却不能报仇。
隐约有弓弦挑扣的声音,刺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划破了衣料。李棣只觉得一道冷风顺着自己的耳边掠过,荡着无穷尽的寒意和狠意。他一愣,再看,削尖了的弓箭笔直刺入萧悯的肩胛骨。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打破了僵局,李棣震惊回头。
却是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尚且穿着襦裙的霍弦思熟稔地松指,弦刃割伤了她的手指,她眼中麻木至极,几乎是下意识地再度从常莺背囊中取箭,复又搭弓,瞄准了尚未死绝的萧悯。
一声住手卡在喉间,箭出来的速度却远比李棣的反应要快的多。
谢曜几乎瞳孔皱缩,他的心忽然沉了下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霍弦思。眼睛这样盯着她,心里却忽然浮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自我怀疑和难言的失去感。
他从不知道,养于深闺里的霍家姑娘竟敢在这万人对峙、利益权衡的险境下挽弓杀人。她竟有这样的好胆量,好风骨,可惜为的却不是自己。
后来的一箭对准着他的腹腔,萧悯微微侧身,竟是拿着身体做了遮蔽,挡了花狸。那箭就这么没入他的后背,刺穿皮肉,贯心而过。
死亡来的那样突然,又像是早就蓄谋已久。痛楚一点点剥蚀着他所剩不多的良心。那点可鄙的、坏的发烂发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