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锦半蹲下来,霍弦思为她簪花,触到她那一头又细又软的乌发时,霍弦思忍不住笑:“你的头发真漂亮,留长了绾发一定很好看。”
常锦直起身,也不好意思去看铜镜,她轻咳了一声:“留长了跑马的时候太麻烦。”然而却还是为着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夸而有些害羞,她惯会拿冷脸来遮自己真心。
霍弦思知晓常锦的性格,每每长长了一些她便剪了,仔细想来,相识几载,还从未见过她插戴步摇呢,心里不免可惜。
常锦认认真真选起了姑娘家的首饰,霍弦思站在一旁颇为用心地望着,眼瞧着常锦拿起一枚石刻的仿簪,她皱眉:“这个不好看。”
常锦也没个转圜的,直接就道:“不是给你买的,你要想要自己挑。”她总是这样不会说话,霍弦思也不觉得伤人尴尬,只是有些失望,她问:“那你是给谁的?”
她漫不经心回道:“妹妹。”
霍弦思忽然来了兴致,她是知道常锦是有个妹妹的,也是个江湖人,便问:“你的妹妹和你一样大吗?她和你长得像不像?你离开这么久,她会想你吗?还是说你会把她接到郦安来啊?要是来了我能见见她吗?”
常锦不知道为什么她瞧着文静,一说起话来这么聒噪,只好囫囵答了个大概:“是胞生的妹妹,长的很像,我不会接她来,你也见不到她。”一问一答倒是实诚的很。
常锦忽然转着那枚石制的仿簪模具,压低了声音道:“越人以石为灵,崇尚山石,若依着南越的旧俗,心悦一人,当送石制的物件。这点与你们北齐大不相同,我听说齐人多送玉佩。”
霍弦思也是颇感惊奇,她还未听过有这么一件奇事。不过仔细一想,送石头多新鲜啊,有那么一点傻,也有那么一点独特的味道在里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古话里的诗词终不是作假,她很信里面包含的诚心和誓言。
常锦仔细挑了一个簪子,细细包了掖在怀中。霍弦思知道她这个人心口不一,能做她的妹妹,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两人相携并行,不知不觉就在铁匠铺子那儿扎了根。
常锦余光瞥见一把新制的长弓,用的皮料很好,弦光成色漂亮,只瞧一眼手心便有点发痒。她掂了那弓,眼瞧着就要拉开,余光瞧见身边一脸期待的霍弦思,她松了绷满弦的手,将弓递给她。霍弦思有些不敢,明面上是拒绝的,可眼里的向往却藏不住。
常锦知道小姑娘总是对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一想到当初在廊州,小丫头片子敢一木扎砸死个胡商,便知她其实胆子比天大。
常锦很有一股助纣为虐的不良风气,也不劝她、怕她拉伤了胳膊什么的,反而是教她如何做。
胳膊要用力,不是使蛮力,得要巧劲儿,搭在弦上,拇指和食指使弓弦脱槽。上好的牛筋绷紧,弹出余影。
常锦颇为意外,有一出是一出的要店铺掌事拿几支箭出来,眼瞧着是要来真的。
店铺老板瞧着这两个小丫头疯的不着调,怎么也不肯。常锦自是好说话的,客客气气要不成,女悍匪的气性上来,推了人就到铺子里自顾自拔了两只秀巧的箭,拍了一锭官银封了铺老板的嘴。
霍弦思这会儿有点怕丑了,她哪里会拉弓射箭,弄不好是要被人当笑话看的。常锦却遥遥指着对面的酒旗子,道:“只这么点距离,你射中了我就答应给你讲故事。”
江湖上的八卦可比折子戏好听多了,关键是若常锦能给她说故事,那就意味着来陪她的时间会多上很多。
霍弦思也是存着你敢死我敢埋的心态,当真壮了胆子搭箭。
两个不遮面的姑娘当街挽弓射箭,这事儿可比四处闲逛新鲜。瞧着瘦的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小丫头,大家其实都盼着瞧她出丑博个乐子,没人当真的。偏是常锦,按着她的手,扶着她标齐了酒旗。
常锦身上水洗的皂荚香气在鼻尖幽缠,霍弦思也不知自己从哪儿来的一股豪气,心不打颤地放了箭。
那箭力道不够,却也勉勉强强射中了酒旗。对面掌柜的却不干了,蒸着一张红脸叉着腰出来破口大骂。
常锦难得笑的开心,她笑起来眼睛会弯弯的,太像一只盛满了蜜饯的银月。
有点儿冷,但尝着应该会很甜。
人群中一个胡装男儿反应比旁的人要大的多,他直击掌叹道:“好女子!”
霍弦思面颊有点发红,那胡装少年郎正是从壁州回来的一批人,此刻停了脚驻足,贪看新鲜,却不想撞着了这么一道独特风景,一时看的痴了。
羸弱的女儿家身上却显出坚毅,这样的反差总是能格外惹人心动。
有家仆风风火火穿过人群,终于找着了人,他对着那胡装少年郎道:“三公子,可叫我好找。你再磨蹭,回去可是要吃训的。”后面那句话压的倒是低。那胡装公子颇为遗憾,复又瞧了一眼脸红的霍弦思,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的,但是又觉得自己太莽撞失礼。
一来二去的,自己反倒是害羞了,他虚作了一个揖,笑着返身离开。
黄侍郎家的小姐也拨开人群走了过来,她是个辣性子,瞧着霍弦思这个鹌鹑胆子竟敢这么出格,不免打趣她:“那可是谢御史家的三公子,这次回来探望母亲的。怎么,你瞧他如何?”
常锦没听到她们这番咬耳朵的话,她很满意这把弓,甚至觉得小丫头筋骨不错,日后若有机会,教一点皮毛功夫也是不错的。
霍弦思面色发烫,却并不是为着那胡装公子,她犹在回想方才常锦贴在她颈间,缓缓呼出的温热气息。黄小姐见她发痴,便搡了一把她的胳膊:“小女子怀春!我都替你羞的。”
霍弦思回神,方才惊觉黄小姐说了些什么,她只一笑,也没放在心上。
这样的日子总是过一日少一日的,霍弦思觉得自己应该知足知福,她应该好好的、安安分分地在郦安城内活下去。
回去的路上,她悄悄地牵了一下常锦的手。很湿热的掌心,上面有薄茧,摸着的时候有一点点的发痒。
霍弦思低着头,心腔里的小蝴蝶就快要飞出来了,她得要闭紧嘴巴。
对方微微一怔,可在下一秒,却缓缓回握了她的掌心。
她们在旦暮鼓声往回走,一高一矮的两个人踩在青石板上、一长一短的两个影子落在朱红的城墙上。
周身喧嚷,谁也没瞧谁,谁也没说话。
(完)
第107章 谢萧篇(一)
早起时郦安旦暮鼓尚未响, 谢琅却早已起身。他自取了生水盥沐,动静可能有些大, 闹着了尚在酣眠的三弟。
“二哥,我不想进学,你就和阿翁说我头痛。”
谢琅这话听了好几年, 他向来很有耐心, 便温声哄他:“你不进学,阿翁虽不会说你,可父亲却饶不得你。还有大哥,再有十来日,大哥就要返京述职了。”
谢曜却不想听, 他一把将被子蒙在头上,又拱到里间会周公去了。谢琅颇觉无奈,也在心里计算着, 再过一些日子, 就不能带着他一起睡了, 养的这样的没规矩, 往后对谢曜也不好。
他依着礼俗先去请父母的安, 父亲一般这个时辰应当在与母亲用膳。
大哥谢昶早先被调任墉州做了个里正县尉, 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功绩,圣人不吝赞许, 这次大哥回京应该是要封官的,和那个很有名的玉面檀郎共封尚书郎。
谢琅走在抄手游廊上,瞧着水池子里养的红尾锦鲤。大哥记着母亲是南边的水乡人, 特意派人遣运回来的,母亲为此还高兴了好多天。谢琅微微出了神,也就随之想着,父亲母亲上一次赞许自己是什么时候呢?
婢女们推开垂花门,一面小小的什锦窗前养着一从凤穿牡丹。他一进门,谢姨娘便瞧见他了,“琅哥儿来了。”她尚未盘发,见着孩子自觉失礼,一边向里屋走一边道:“你去正厅候着罢,你父亲在那儿呢。”
谢琅垂眼:“是。”
谢定乘正在掬洗,余光瞥见谢琅,倒是颇为意外:“来的这样早,问你母亲的安?”谢琅点了点头,躬身作揖。谢定乘今日心情并不算太好,他道:“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却没你这般老成,自家人何必这样拘礼,瞧着倒生分。”
那边谢姨娘已经盘发而出,她年华正好,又是个十分温柔恬静的性子,笑起来眉眼弯弯。此刻正温柔地揽了谢琅的肩,叫他坐于凳上。
“给琅哥儿添双碗筷。”
话音未落,便有大丫鬟添了上来,“早备着呢,借着曜哥儿的好,往后二公子也常来陪陪夫人。”
“夫人”两个字撞落在谢定乘耳中,他面色有些不好看。谢姨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申斥那丫鬟:“浑说些什么呢?”那丫鬟也没个眼力见,一时没反应过来。
谢定乘搁了碗筷,声音有些发冷:“嫡庶尊卑有别,这谢府里连规矩都教不清明吗?凭空多留了你这条巧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