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没人再说我们是天生一对,没人再称颂我们的爱情,它早已经在现在死去,只剩下怨和恨,而不是永远被时间封存。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依旧闭着眼睛,眼泪流完了,现在只会偶尔咳嗽一声,周途就轻拍我的背,也不再提什么看流星雨。
“你想听一个故事吗?”沉默了良久,他忽然问我。
我没有说话。
他自顾自的用最平静的语气说了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母亲在他出生没多久就抛弃了他,父亲也极少回家看他,他从很小开始就发觉了自己不太一样,他和别人一样有血、肉、内脏、皮肤,却没有任何清晰可辨的情绪,除了厌恶和嫉妒。”
我已经知道这个朋友是谁了。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怪异引起了从小照顾他的管家的注意,他讨厌别人碰他的东西,房间里的物品都必须保持原状。他对任何人都抱有怀疑和猜忌,无法主动靠近信任别人。他有病态的秩序感,每天都会安排精确的作息表。”
“后来他被送去看医生,七岁那年他确诊了高功能偏执型人格障碍。可是他坚信诊断有误,不相信自己有病,认为自己不会有错。没有人认同他。”
周途会说话之后,我就以为他治好了,没想到他还有一个根本没有任何特效药可以治疗好的病。我想起他之前一直在瞒着我吃药,坚称自己没有病,想起他朋友对他的评价“包装完美的假人”,想起小时候他几乎没有情绪的奇怪表现,这些可疑的种种,其实我早可以发现他的不对劲,可是当时错过了。
“九岁,他偶然得到机会见了母亲一面,分开前母亲告诉他关于克卜勒定律的知识。太阳系中每个绕着太阳转的天体,在茫茫宇宙中,必定有另一个天体,在特定的位置,用特定的时间,与太阳的连线扫过同样面积,所以没有人会是一颗孤独的星球……她说他也可以找到独属于他的那颗星星,从此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第一个感兴趣的东西。”
我想起自己从未问过周途为什么喜欢宇宙天文,一直自以为是因为太空没有声音,他喜欢安静。可是现在他给了我一个未曾设想的、意料之外的答案。
“但父亲对他偷偷见了母亲的事生气了,其实自从确诊了人格障碍后,父亲就没给过他好脸色,这个导火索彻底爆发了父亲的怒火,他被迫在家里的佛堂下跪,父亲压着他的后颈逼他磕头认错,对菩萨道歉,对他道歉。”
“可是他偏执地认为自己没有错,没有说一声对不起。那天之后,他不再说话。”
我呼吸一滞。
“后来他被送去精神病院,被关久了就真的成了哑巴。十二岁那年,第二次有机会见母亲,他知道了她收养了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小孩,见面结束他就回到了封闭的病房,但他突然不想再待在这里,他打碎窗户用玻璃割腕,于是他终于得到了自由。”
他手腕上的伤原来是这样来的。
“他捡回一条命后就被关在家里,直到母亲意外去世,她收养的小孩没人抚养,于是他多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他对弟弟不好,他讨厌弟弟闯入自己的生活,现在想来当时他把仅有的嫉妒和厌恶都甩给了弟弟,其实是分不清感情……他从来没恨过,只是太羡慕他拥有自己天生缺失的部分。”
“第一次分开的那三年,即使他知道弟弟不想看见他,不想让自己去找他,他还是控制不住偷偷回国看他,躲在暗处旁观他和别人在一起。”
我想看见你,我想让你来找我,我说的是假话,我没有和别人在一起。我忍不住在心里补充,但没有打断他。
“其他情绪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他感觉不到,只有高阈值的痛苦帮他确认情感,那三年里越压抑越痛苦,他越能感受到自己有多么爱他……其实在意识到自己爱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爱了很久很久。”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找不到独属于自己的星星,妈妈骗了他,后来他才发现他十二岁那年就找到了。”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弟弟爱上他,他只会用错误偏激的方式绑住他,让他依赖自己,这样弟弟就只有他了,只能和他在一起了。”
“……是他不配,他罪该万死,他明明有病,可是他从不承认,他一次次说服自己没有错,他偏要自私贪婪地拴住他,不知道自己的偏执会伤害他这么深,他活该一辈子孤独终老。”
周途给“他”判了刑。
我的心脏像被咸湿的海水渗透了,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不是为自己哭泣,终于开了口:“你……他不知道弟弟早就爱上他了吗?”
你以前那么做的时候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把瓜强扭下来?你这个……
我本来想骂他,可是拉住了他被海水打湿的衣角,像是揪紧了一颗沉默哭泣的心,水顺着脉络流入我的手心,弯弯绕绕地聚成了一片小小的、可怜的海。
这仿佛是周途从未落下过的眼泪。
算了,他刚刚已经骂过他自己了。
“是吗?”我第一次听他这么迟疑地问,“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也没有头绪了,感觉自己和他半斤八两,不然也不会兜兜转转到现在才说明白,“爱你是天生的,没有为什么。”
早在知道爱之前就已经爱你了。
“你本来不用做那些事的,你知道吗?我们本不应该绕这么远的……”
上帝真的喜爱捉弄别人,将天价彩票降临在一个从未走过好运的倒霉蛋身上,他撕碎了才发现自己真的中奖了。将无条件的爱给了一个极度猜疑也极度缺爱的人身上,他毁掉了才发现自己早就得到了。
“我以为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太依赖哥哥,你离不开他,所以才不想离开我。你失忆后,我故意隐瞒我们以前的关系,我害怕再分不清亲情和爱情。”他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惊天动地的蠢事后,不确定地讲。
我从未比以前的哪一时刻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周途的自负里隐藏着极度的自卑,长了一张对什么都很擅长的学霸脸,其实从小就在感情中压抑地长大,根本对此一窍不通,却又习惯了天生当上位者,孤傲地答了一份零分卷子。
我像终于押中了题肯定地为他解答:“不会,如果我拥有两颗糖,我会先给你一颗,再给你另一颗。你攥在手里摇一摇打开问我哪颗是哪颗,我会分得清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比喻,可能是被小时候看过的语文课文影响了,感觉他可能不理解,吸了吸鼻子:“你懂我意思吧?”
“懂了。”
“故事结束了吗?”
“还没有。”
即使我们都知道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我们自己,周途还是继续用第三人称叙述,可能这个旁观的视角能更看清自己:
“弟弟经常在梦里哭,反复说两句梦话,一句是‘好多血’,另一句是‘妈妈,我原谅你了’,每次抹去他的眼泪都是疼的、酸的、烫的,那让他感觉自己身体里也碎了什么东西一样痛不欲生。”
“伤害弟弟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他解决了他的第一个噩梦,却不知道第二个怎么办,因为他也做了同样对不起他的事。他一直隐瞒欺骗他的事实,可是他不想再看见他哭了,他主动袒露真实,也在真相大白前做过希望能得到原谅的美梦。”
“梦落空了,他想没关系,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认为他只会在当下走正确的路,如今出现了变数也没关系,只要弟弟能留在自己身边就够了,可是弟弟不再愿意和他说话,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在这之后的每个夜晚,他如往常一样抱着他睡觉,却不再感觉自己富有。有什么正在一点点流逝,像流沙一样抓不住……他想着换一个地方生活,其实心里早就清楚换个地方也好不起来,他只要还待在自己身边就不会好起来,所以……”
“我看着你离开了。”
我睁开双眼,望见他如黑夜般的眼睛里,安静地划过了一颗流星。
随后,越来越多流星划破晴朗无月的夜空,用最绚烂的方式完成了数十亿年的漫长迁徙,慷慨地给予见证过的所有人一个美好的愿望。
等待了十六年的英仙座流星雨如期而至,无论我们在哪儿,无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无论这十六年间的爱恨怎样交织过,有过多少欢笑,流了多少泪,产生了多少次争吵,分开了几次。
命运早已经在定下约定那天写好不会被任何外力更改的标注:无论如何,他们都会一起看这场英仙座流星雨。
“你许愿了吗?”我问他。我许了一个保佑我们活下去的愿望。
“没有,”他偏头看着我认真地说,“我向流星发誓了。”
“什么?”
“我发誓不会再对周依白说谎,不会再做伤害他的事,不会再对他隐瞒,不会再让他掉悲伤的眼泪。”他抱紧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