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里一束白色玫瑰和雏菊轻轻放下, 然后转身离开了。
郦野将楚真的一部分骨灰送去制成钻石,他定制了两颗,一颗戴在项链上,靠近心口, 一颗镶在婚戒, 戴到手上再也不摘。
其余的骨灰,郦野遵照楚真遗愿, 洒入大海, 如同楚真的父母一样。
无碑无冢。
卫泫在船舷边, 顶着海风问:“你怎么可以这样?把他的一部分戴在身边,一部分送进海里,万一他魂魄不完整,不能往生转世怎么办?”
“那他就别投胎,一直等着我,“郦野漠然道,“最好变成鬼来缠我。”
“你……”卫泫抹了把眼泪,说不出话。
第二年,郦野前往伦敦。
全新的世界——在这个学校、城市里,没有任何关于楚真的印记。郦野开始了新生活。
他正常地上课、参与项目、做实习、聚会,每天认识许多新的人。一门社科课后,英俊的意大利男生对他表示好感,郦野晃了晃手上戒指。
男生没放弃,他说:“郦野,你从未带爱人来过学校,一直独来独往,异国恋太寂寞了,不是吗?”
“不寂寞,”郦野合上笔记本电脑,冲男生道别,“我只是有些想念他。”
夜晚,酒吧里,郦野跟朋友连灌六轮shot,烈酒灼烧下,喉咙滚烫,他靠在沙发上,看昏暗暧昧的灯光下试图靠近的漂亮男孩。
确实漂亮,韩法混血。
男孩快要亲吻上来时,郦野轻轻推开他,起身,穿过喧嚣兴奋的人群,离开酒吧,站在冷风簌簌的街边,点燃一根烟。
伦敦的夜风气息,于他而言已不陌生。
郦野变得更成熟了些,深沉了些,桀骜不驯的面孔更具致命的吸引力,可他对此不在意。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
即便在最热闹人群之中,也忍不住想念那个人。
漂亮,最漂亮的那只小狐狸。
郦野一眼都不想再看别的人。
任何人都不行。
分离的煎熬,近乎杀死了他。
他太想看见楚真的笑,想听他说话,哪怕一个字也好,想触碰他漂亮的脸颊,想再拥抱一次,不要放手。
可睁开眼,怀里只剩夜风和破碎的梦。
异国深夜的街边,他在冷风里拿起手机,翻出一段视频,是楚真不知什么时候录制好,定时后发送给他的。
他轻按了播放键。
视频开头,楚真坐在阳光温暖的落地窗前,冲他挥手:“嗨,郦野,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你呢,你现在过得好吗?有没有重新变得快乐起来?”
郦野眼睛发涩,下意识地摇摇头。
不快乐。
我很想你。
你回来好不好。
视频里的楚真笑容灿烂,看起来那么健康,“抱歉,我这么吝啬,给你留下的东西太少,连墓碑都没有。既然你在看这条视频,应该是又想我了吧?”
郦野专注地盯着楚真的一颦一笑,如同一个溺水者竭力呼吸氧气。
尽管他已翻来覆去将这段影像看过千千万万遍。
楚真站了起来,镜头随步伐略微晃动,他走到钢琴旁,摆稳手机,弯眼笑道:“你为我唱过很多歌,那我想,也为你留一首歌,好不好?”
画面里,楚真垂眸开始弹琴,偶尔抬头对镜头笑,阳光照得他头发绯红,白色毛衣看起来柔软干净,就如他本身一样。
钢琴声随楚真的嗓音,漂流在伦敦清冷的街头,那是一首粤语老歌——
“当我还在花园散步,当我还在浴室洗澡
十步以内可拥抱
遇着什么烦恼,想跟我说,都可听到”
“翻到有趣图画
何妨大笑,让妙事亦被我看到
……如果想哭,可试试对嘉宾满座
说个笑话,纪念我”
街头霓虹闪耀,周围时而有各色路人经过,醉酒的、行色匆匆的,郦野都不曾抬头,专心致志地听楚真唱完整首歌。
楚真合起钢琴键盖,抬头,对镜头笑着说:“郦野,不要总想我,希望你开心一点。也许今年的圣诞节,你将和恋人一起度过——假如此刻,是你最后一次看这段视频、最后一次想念我,那么,祝你幸福。”
千千万万遍。
祝你幸福。
一滴泪滚落屏幕,郦野指间夹着烟,呼吸都在颤抖。
郦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很远,回到伦敦的住处。
房子很大,月光照得空荡荡。
昏暗中,郦野躺在沙发上,轻轻抚摸颈间和手指上的骨灰钻——从海葬的海域到英伦三岛,上万公里,这么遥远,如果有灵魂,那么你的灵魂能够跟来吗?
如果风知道,如果云知道,如果流浪的飞鸟知道,它们会送你回到我身边吗?
小狐狸,你还在我身边吗?
亲爱的……请再等等我。
郦野不停地想啊想,逐渐沉沉睡去。
他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后,继续做他该做的事情。
他不再去想关于楚真的事,也不再打开那段视频,仿佛已经从死别的悲痛中走出来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郦野拿到荣誉毕业资格,替楚真完成了未能完成的事情。回国,老爸也带着龙凤胎弟弟妹妹回国了,一家团聚。
弟弟妹妹十五岁,无忧无虑的年纪,郦野笑着把新年礼物给他们:“要乖啊,小朋友们。”
“哥,我已经长大了!”弟弟中文说得有些蹩脚,笑嘻嘻反驳道。
家庭聚会格外热闹,郦野频频举杯,他很爱眼前的每一个人。
但他始终有种游离感,令他隔绝在热闹之外。
聚会结束后,郦野走进浴室,关上门,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不再暴戾,沉稳而平静。
——是楚真治好了他,让他回到正常人的轨道。
他依赖楚真保持灵魂的完整。
他的自我,也由楚真构成。
他看起来是完整、无可挑剔的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被剜空了,空荡荡,空出来的部分是月夜下的大漠,是一只狐狸沉睡的轮廓。
郦野忍不住从手机里重新翻出那段藏在文件夹角落的视频,反复播放了一整夜。
那段长度5分13秒的影像里,楚真看起来一点也没变。
他再也不会变了。
他将永远那么年轻。
而时间将推动郦野不停不停地朝前走,不论他走到一个怎样灯火辉煌的新世界,回头时,楚真都只会站在原地,笑着说“那么,祝你幸福”。
第四个冬天,郦野乘船到海上,根据海上坐标,抵达楚真骨灰入海的地方。
这一天,下雪了。
犹如楚真死的那天,白雪莽莽,覆盖了海面。
郦野靠在船舷,望着大雪里的海潮,想起多年前,楚真来送父亲跟母亲团聚的时候——
“他们能找到对方吗?”楚真捧着空了的骨灰坛,靠在船舷围栏边,望着大雾,“像是很容易迷路的样子。”
“能找到的。”郦野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像是怕他一不小心消失在雾气里。
此时此刻,郦野指间夹着烟,望着四面落雪的大海,蓦地想,路盲症小狐狸,还在原地等着吗?
海水很冷啊。
雪太大,像是很容易迷路的样子。
假如走丢,你该有多害怕?
已经几年了?郦野恍惚地计算,四年啊,差不多四年了。
怎么办呢?
我没有变得幸福,我还是很想念你。
与日俱增的,无法停止的思念。
你回来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他。雪还在下,海上长风荡来,潮汐兀自汹涌,犹如爱人的心跳和呼吸声,那么温柔。
船驶回码头,靠岸了,郦野走上栈道,回到车里。
跑车副驾座放了一只橙子形状抱枕,抱枕上搁着一纸袋新鲜橙子。
郦野拿出一只橙子,闻到它清香气息。
郦野降下车窗,雪被寒风卷入窗隙,他自顾自抽了一支烟,仿佛不觉得冷。
他熄灭那支烟。
跑车引擎启动,迅猛加速,沿着半山一条废弃的公路飞驰。
车速越来越快,犹如一头失控的野兽,悲愤咆哮着。
郦野眼前被泪水模糊,他仿佛看见楚真弯起眼睛对自己笑。
“梦见我用一个橙子,换永远在一起。”
“郦野啊,你是月亮。”
他仿佛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跟随在楚真身后。
“你走丢一次,我就找一次。”
“月亮永远照在你身上。”
随着引擎轰鸣,跑车猛然冲出悬崖,车灯耀眼白光照彻天地间的飞雪,犹如一轮落月,轰然坠向礁石与海潮。
……
事故调查在一周后结束。
排除了车辆故障原因,判定为驾驶者操作失误,或主观意图,导致车辆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