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淼还守在楚竹君床边,被子在他眼皮底下鼓来鼓去,半晌才慢慢平静。他坐在那里静了一会,将楚竹君拉到眼睛上的被子扯到露出嘴唇,确认对方已经睡着,手指在略微急促的湿热呼吸中停留片刻。
楚竹君睡得很安稳,睡脸看上去温顺而秀美。张淼想起前几天孙海桥拍楚竹君睡觉的空镜,很少有人会这样从脖颈到额发拍摄,记录光线变换时在男主角脸上投下的光斑和阴影。
房间被布置成陈旧简陋的模样,墙上贴着几张记录单词与句型用的作业纸,露出的地方坑坑洼洼,灰一块水泥黄白一块腻子。但镜头转向床上躺着的那个男生时,不知是暖黄明亮的光线作用,或者仅仅是那个人的原因,镜头里的画面恍然有种洛可可时期那些明丽的贵族画质感。
他打开床头的保温瓶,里面还有至少能给楚竹君冲一次药的热水。
看情况楚竹君不到晚上是不会醒了,张淼面无异色地转身离开,又在李敏面前表现得似乎没听懂对方话里“私人感情”的意有所指。
“什么?”
李敏说:“……算了。你有分寸就行。”
目前张淼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不打算表露出来,至少张淼没有让楚竹君察觉到什么异常。
这个人表现出来的类似于占有欲的感情对李敏来说很明显,但她没什么实际意义上的证据,而且张淼还是韩回舟直接放到楚竹君身边的人,她不方便直接插手。
张淼没应下也没否认,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房间。
*
片场里三个病号陆续恢复行动能力已经是几天后,复工第一天,所有要进镜头的演员几乎都被孙海桥念得要自闭。上午还有点小雨,这天拍的剧情是《逃离》的又一个小高潮点,
——
周利群在林父死那天被蒋陆武一群人故意带到山上,强迫他脱掉衣服在全是泥水的地上打滚,还留下了视频。
当时周利群蹲在角落,几乎没有力气回家,却因为林家父子各怀心事而被二人完全无视,也因此目睹了林父死亡的真相。
他当时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直到那边真的只剩下林临一个人,他听到林临的哭声,像绝望的小动物。
周利群本来就是个胆子不如针尖大的,否则也不会在一开始就被随便地恐吓勒索,又怕到为了避免挨打,主动把林临的动向透露给蒋陆武,现在也被林临吓得不敢出声。
许久之后林临站起身,带着满身雨水与泥水垂着头离开。他走远了周利群才敢大口呼吸,几天后蒋陆武流露出要和狐朋狗友带他去废弃教室“玩一玩”之后,他马上把那天看到林家父子的事情透给了蒋陆武。
他知道蒋陆武向来对林临更有兴趣,侥幸地想反正自己是添油加醋说的,也没说具体的地点。到时候即使蒋陆武真的要报警,警察也未必会相信。
而那天放学,蒋陆武也确实拿这件事去试探了林临一下。
林临这几天本就和惊弓之鸟一般,蒋陆武又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狠狠踩了一脚,林临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了他。
“你不要说出去,我给你钱。”林临放软语气,因为情绪激动和怒气的眼泪让他的恳求显得可怜又诚恳,让人很难不生出怜惜之意,蒋陆武无意识地十分受用,又听林临话锋一转:
“——我们家的钱,都在我爸爸的存折里,那天不小心被我弄丢在山上了。你可以陪我去找吗?我一个人很害怕,找到之后里面的钱都可以给你。”
他以往没露出过对蒋陆武示弱的态度,但杀人重罪,蒋陆武也不怀疑有假,林临以前不是也没真的反抗过他吗?更何况有钱不拿白不拿。
蒋陆武当时就答应下来了:“好啊。”
林临则是纠结了一整个下午的四节课,他之前对蒋陆武说出那番话完全是一时冲动,现在想到当时自己“除了杀掉蒋陆武无路可走”的想法都觉得后背发凉。
即使林父死在他面前,但杀人并非他的本意。他难以想象自己要主动去杀死谁,即使那是他的“仇人”。
放学时林临焦虑得脸色发青,几乎想干呕,但蒋陆武这个时候走过来,他又感*觉一股无名火充满自己的身体,吐意也被无形地压了下去。
林临沉默地带着蒋陆武穿过几乎无人的后巷,朝水库的方向走去。
蒋陆武没有听周利群和他说特别精确的地点,因此没发现什么异常。林临带他沿着水库边生满青绿色杂草的黄泥巴路走,一侧就是比草颜色只蓝一点的深水。
林临的手神经质一般颤抖,他太紧张了。人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方,他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真正去抹杀一个人的生命。
蒋陆武忽然转头看向他,“对了,我听说那个贾凡现在在烧烤店打工?”
林临将头垂得更低,柔软的唇紧抿着,沉默不语。
“那个店最近生意好像挺不错的,不知道老板给他发多少工资。——不过他成绩就那样,反正考不上大学,高考完还不知道能不能拿上比现在更高的工资——你怎么不说话?”
蒋陆武用手肘对林临身侧不轻不重地一拐,很快又捏了一把林临清瘦柔软的手臂,催他回答。
他的手对林临来说几乎像电熨斗。
林临的手不抖了。他没有抬头,伸手往旁边重重一推。
蒋陆武大叫一声,因为泥巴打滑踉跄,却靠着平衡感摇晃身体挥舞手臂,让自己在岸边手舞足蹈地勉强保持平衡不摔下去。
“你想干什么?”蒋陆武怒吼。
林临如梦初醒,脸上闪过一丝悔意。
蒋陆武说:“还不拉我一把!欠收拾了是不是!”
——后半句话让林临的悔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到如果蒋陆武今天活着走出这里,等待着自己的校园生活只会比现在更像地狱,于是他抬腿,朝蒋陆武腰侧猛踢。
蒋陆武整个人如沙袋一般,从水库陡峭的斜坡上滚落下去,砸入水中。
冰冷的水花溅上林临脸颊,即使水库的水深到蓝绿泛黑,蒋陆武四肢都没有受控制,现在还在艰难地挣扎求生。
林临扭过头,蒋陆武喊了几声救命似乎就因为呛水没再叫,划水声像拳头一样无声地捣向林临的胃。
他的手又抖了起来,怎么还在划水?蒋陆武之前不是说他爷爷不让他学游泳,因为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吗?
林临强忍恐惧,逼着自己扭过头朝水面看去。
时间并没有林临在惊恐状态下感受到的那么长,实际上只不到一分钟过去而已。现在的水声已经很小了,蒋陆武只能偶尔露出几下鼻子。
林临强迫自己盯着蒋陆武高举的手臂也一点点完全沉入,碧波上不再有标志着垂死挣扎的气泡冒出,直至水面恢复到几分钟之前的风平浪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拖着发软的双腿往回走,几步之后难忍惧意地飞跑,踩到湿腻的泥水混合物里。他狠狠磕在地上,又慌不择路地爬起来,左右观察有没有可以的人影,飞跑着抹掉自己的眼泪。
镜头逐渐拉远,像一只垂下的眼睛,静静地俯视小道上奔逃的人影。
————
“我的妈呀,我都快泡发了。”
男大学生裹着毛巾,像揉面团一样给自己擦头发,边抹边小声抱怨。
楚竹君的情况没比他好太多,张淼在给他用湿巾擦脸上溅的泥水,衣服也湿答答地贴在腰侧,很不舒服。
对他这样几乎每天都要雷打不动洗澡洗头发的人来说,衣服脏了不能马上换简直不能再难受。
“孙导,还有要补的镜头吗?”楚竹君探身问。
孙海桥拿着喇叭:“可以了!这个景全部做完了!收工!”
“你胳膊这里摔破了。”张淼忽然说,“先回酒店,清理不及时容易发炎。”
楚竹君静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
“……好的。”他说。
张淼只以为他是太累了,扶着他一边肩膀,两人一起往停车的地方走。
不太平整的路颠得楚竹君有点想吐,他从张淼那里拿回自己的手机,看到锁屏上一条来自某银行的短信,一口气没上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方才因为情绪太过投入而产生,后在镜头前被压下的反胃感再度涌上,他一时又想咳嗽又忍不住干呕,眼眶因为剧烈的生理反应盈满泪水。
小叶在前排开车都被吓得忍不住找机会盯后视镜,李敏整个身子扭过来,拧了瓶水递到张淼手上,又举着小风扇给额头发湿的楚竹君吹,张淼拿着水瓶,另一只手给楚竹君揉胸口。
“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说,别急,还是哪里不舒服?”
李敏以前就跟张淼打过交道,她可以发誓她绝对没有听过张淼给韩回舟做助理时用这种语气说话,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许久后楚竹君才虚弱地道:“……快报警。”
他给另外几人看自己短信提示里的一长串入账数字。
张淼第一反应也是估计遇上什么新型诈骗或者别的古怪情况,掏出自己的手机准备打电话报警,李敏却迟疑了,朝楚竹君伸出手,“——先别报警,手机给我看看。”
第50章
小叶和李敏从楚竹君的房间出来时还在状况外。
她之前在开车,不能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后排,只知道下车时疑似诈骗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楚竹君还拒绝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张淼在楚竹君房间,电梯里只有她和李敏两个人,李敏才回答她的问题。
“易关的财务结算期是每个月27号到第二个月3号,这个你知道吧?《归京》的尾款跟那首歌的版税加上单曲销售额的分成撞上上个月结算日,一直到今天才一起打到竹君那里。拖了这么多天,他就算之前听李其存提过,大概率也忘记了有这回事。”
李敏走出电梯,“不过我确实也没想到,那首歌能一次性赚到这么多。”
小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哦……所以其实是个乌龙对吗?”
“算吧。之前他刚签过来时看体检报告还没多大问题,没想到他现在体质有这么不好,比那些节食很严的强不了多少。我没跟组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吃吗?”
*
抛开财务部门拖太久导致的乌龙本身不谈,这笔大到让人以为是新型骗局的钱至少意味着一件事——楚竹君现在差不多能再买套房自己住了。
他还没考虑到和郑牧有关的这层,洗完澡擦头发时查了一遍自己的账户余额,有种现在就退圈找个小一点的城市过日子的冲动。
楚竹君用毛巾裹住头发,心不在蔫地随便给自己揉了几把,开始算二线城市买套房装修完自己还能剩多少钱,以及自己之后几十年每年平均能花多少钱。
“什么四十年?”张淼疑惑地说。
楚竹君才发现自己算数时不小心出声了,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找补:“没什么,在想我之前看的一本书。”
——他怎么忘了,现在跑路还得赔和易关与孙海桥的违约金。
张淼看着楚竹君的表情之前还有点高兴的样子,刚刚被他随口一搭话,表情变得稍微有些不太明显地冷淡。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张淼就是察觉到了。他不知道楚竹君刚刚还在脑内谋划跑路,只以为是楚竹君精神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走神时被他吓了一跳弄得身体更不舒服,转移话题道:“你订晚餐了吗?中午你说的晚上再看,我才没订,”
“你订吧,不太辣有肉就行。”
楚竹君无精打采地坐到床边,他没用酒店里的洗护用品,洗过澡的他和从浴室里散出的水汽都带着温热的香味。
一般人冷脸时的样子总不会太讨人喜欢,他平时看上去就是冷淡安静的一挂,又格外好看,冷下脸来反而让人更想破坏他的表情,无论是绽放笑容还是因为某种强烈的刺激崩坏而落泪都很有吸引力。
张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开手机订餐,楚竹君忽然在旁边说:“我想做饭了。”
张淼抬头看向他。
楚竹君似乎只是自言自语,说完之后没看张淼,打开手机。
他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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