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萧鸿雪醒过来时,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的路。
我将师兄的话转达给萧鸿雪后,萧鸿雪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上落下的灰雪,半晌没说话,将指掌紧攥,泪水怆然盈面。
师兄很了解萧鸿雪。萧鸿雪听说师兄要代他受虏后的第一反应果然是想要马上回京,去找我师兄。
但我很生气地拦住了萧鸿雪——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生气。
可能是因为嫉妒吧,我嫉妒萧鸿雪。
“你还在矫情什么?”我看着萧鸿雪的眼睛说。
“你赢了。你知道吗,我和我师兄相识十余年了,可你刚一出现,便轻易地从我身边抢走了我师兄。”
“我师兄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为了你,可以抛下一切,抛下我这个师妹不管不顾,甚至愿意易容成你的模样替你受苦,让你自由,你现在是不是特别高兴,特别得意?”
“我看着你这一副胜利者的洋洋得意、耀武扬威的姿态和模样就生气。”
“滚去你的凉州,想办法早点把我师兄救出来,让他少受些苦。”
我恶狠狠地瞪着萧鸿雪,主动跳下了马,风雪飘摇间,目送着他骑着那匹马奔往北方的天地。
那是义王殿下俯居京郊的第七年。
……
我再一次见到师兄时,他已经变成了痴傻。
认不出人,不会说话,终日蹲在角落里发抖,害怕别人靠近。有时候会突然嚎啕大哭,有时候又啃着指甲痴痴地笑。
我呆怔站在他身前,看着他瘦到显得佝偻的身躯被一件油脏的破衫裹住,鬓发间掖着泥土与草屑,唇角还挂着涎水,身边飞蝇环绕,完全没认出这是我的师兄。
我看着他,许久都说不出话。
不是说没事的吗?不是说只要干一些脏活贱活就可以了吗?
那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用手帕将师兄的脸拭净,然后暗中陪在他身边。有一日晚上,我终于从几个醉后乱语的卫官口中,得知了师兄疯掉的缘由。
原来,就在我送萧鸿雪去凉州的时候,与大燕关系紧张的北戎派来了使者,新帝对由师兄假扮的“义王”下达了一道命令,让他去侍奉远道而来的北戎使者一晚,以此证明他的忠诚。
这无疑是莫大的侮辱。义王是一国亲王,更是曾经的皇帝,怎么能和一个北戎使者同床共枕?
但师兄无法拒绝,或者说,那些人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作为代萧鸿雪受虏的人,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活的无情和现实的残酷,身处这复杂的政治环境和深深的困境之中,根本无法摆脱或是自救,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无论如何抱头痛哭,心也在泣血,依然无法改变即将受辱的命运。
本该属于萧鸿雪的,命运。
师兄深爱萧鸿雪,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在他看来,萧鸿雪的屈辱就是他的屈辱,萧鸿雪的自由就是他的自由。
为了萧鸿雪这么多年卧薪尝胆,只为一雪前耻的愿望,师兄在无助与绝望之中,选择了顺从,用自己的牺牲,换取了萧鸿雪的生存和希望。
不能让萧鸿雪多年的隐忍功亏一篑……
不能跑,不能逃,那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新帝不会轻易放过他,如若在追捕过程中发现,他这个义王其实只是一个赝品,那一切都完了。
他应该是这么想的。
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萧鸿雪的命运。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让萧鸿雪失去最后的希望。
所以最后,卫官将师兄架起,送到了北戎使者落榻的驿馆。
师兄看着那个北戎使者,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但他也知道,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远在另一方天地的,萧鸿雪。
所以,在经过那充斥着无尽的恐惧和悲痛的一晚后,他疯了。
后来,我从一个卫官口中听到,新帝之所以执意把义王送给北戎使者,不仅是为了羞辱他,更是为了从这件事中渔利。
北戎使者一夜春风过后,第二日清早,新帝身边的内侍前来拜访,问他说:“大人,昨夜的人还满意吗?”
北戎使者毫无防备地回答说:“是个世间难见的美人……很好很好,我很喜欢。”内侍一看对方上钩,笑了,接着说:“大人,你知道吗?昨夜那个人其实是我大燕的义王!”
北戎使者一听这句话,被吓得当场脸色惨白,他心知肚明,虽然义王现在是阶下囚,但毕竟是一国亲王,各国都讲究礼制,他这样的行为无疑是极端僭越了,若大燕有心,随时可以借此原由处置了他。
眼看时机成熟,内侍走到北戎使者面前,以轻柔却坚定的声音说:“眼下贵国与大燕形势紧张,这事嘛,就要看大人回去怎么说了,咱家这边可以替大人保守秘密。”
在得到了内侍的承诺后,北戎使者归心似箭地回到了北戎。
在北戎汗王的宴会上,使者满面笑容地讲述着、编织着大燕那繁荣和谐的盛世景象。他口中那个美好的大燕,是那样地引人入胜,使得北戎汗王及其臣子们都被深深地吸引。
北戎使者巧妙地夸大了大燕的优点,弱化了其缺点。他口中的大燕,是一个人民安居乐业,君臣和谐共处,国家昌盛繁荣的地方。
他讲述了燕帝如何英明神武,如何领导国家走向繁荣,也描绘了那儿的百姓如何安居乐业,如何享受和平与宁静。北戎汗王听后大为欢喜,对大燕充满了向往。
北戎使者又接着讲述了若与大燕交恶,西边的突厥会如何虎视眈眈,极力主张北戎与大燕两国之间修好,以实现共同繁荣。
他宣称,为了两国人民的福祉,北戎应当与大燕建立友好关系,互相帮助,共同发展。
北戎汗王十分认可使者的说法,在北戎使者的鼓动下,两国之间的修好进程开始加速。
北戎正式派遣了使团前往大燕,带去了和平与友好的意愿。而大燕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表达了对于北戎的深深的善意。
两国之间终于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分裂和争斗后,开始了新的友好关系的篇章。
这件事便欢喜圆满地落下帷幕,兵戈化玉帛,从始至终只疯了一个人。
疯得静悄悄,轻飘飘,无声无息的。没有人知晓,也没有人在意。
……
最开始的时候,师兄有时候还清醒,但他不让我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告诉萧鸿雪,求我千万替他隐瞒。
师兄红着眼,哭着抱住我的胳臂,求我将那几十封早已准备好的,给萧鸿雪报平安,请他不要挂念的书信,每月寄去一封,假装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气得不行,狠狠甩了他几个巴掌,说都是他活该,都是他自找的,爱当烂好人的下场!
我说我不会再管他了,他死在哪都和我没关系。
师兄苍白地笑了笑,抱着那沓信件,一瘸一瘸地回屋去。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了,疯得很彻底。
看着他那副模样,我还是心软了,咬着牙抢过信件,按月给萧鸿雪寄去。
听说师兄疯了以后,新帝很高兴,竟也不要他再干活了,就像养马养猪一样,命人简单潦草地养着他,每天给几顿馊饭就了事。
他就那样无知无觉,痴痴傻傻地,又捱过了六年。
我发现,师兄虽然变成了痴傻,但当他每次走到铜镜前、湖水边,看见铜镜里、湖面上“萧鸿雪”的模样就会突然大叫,然后暴怒,将镜子砸碎,将水面搅浑,最后,捂着自己的脸躲起来,蜷在角落发抖。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很害怕。
他害怕萧鸿雪,害怕被萧鸿雪看见自己如今这副狼狈残破的模样,害怕心上人觉得自己污秽肮脏。
因此,这六年间,即便萧鸿雪多次提出自己想回来看看,都被我回绝了。
直到最后一封信寄出去。
我咬着牙,在师兄那些报平安的字眼末尾,添上了一句,“滚回来。”
萧鸿雪果然赶回来了,当他满怀期待地推门走进,只看见因为过于痛苦,所以失去了一切记忆,变成了痴傻的师兄,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十三岁的杨惜,其实就是四十三岁的萧鸿雪。
四十三岁的杨惜以牺牲自我的方式,让四十三岁的萧鸿雪得以成为另一个自己。
那个时候,师兄已经忘记如何用双腿行走,近乎瘫痪,牙齿和头发都掉了很多,终日攥着那只我折给他的草蛐蛐,一坐就是一天。
他不再有任何情绪波澜,好像已经完全听不见旁人说话,也彻底失去言语能力了。
但当他再度与萧鸿雪对视,便呜呜啊啊地叫喊起来,躲进屋内将门锁死,任萧鸿雪怎么劝哄,也不肯出来。
“别逼他了。”我恶狠狠地瞪着萧鸿雪。
“如果我师兄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你知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极力压抑住落泪的冲动,“你知不知道你把他害成了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