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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穿越重生 > 昔年雪 > 第176章
  选了白绫,因为我想知道被白绫活活勒死到底是何种感觉,师兄死得痛不痛。
  监国谒者便命人取来了白绫,套到我脖颈上。
  我觉得我应该是很恨萧鸿雪的,恨之入骨的那种恨,如果没有他,我和师兄绝不会是这样的下场吧?我想。
  但我受了那么重的刑,指甲被一枚枚拔掉,胸乳被火钎烫得凹下去,竟然真的到死都没有出卖他一句。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不明不白。
  ……
  好痛。
  迷迷糊糊中,我的耳朵听见了不甚明晰的落雪声。
  好像又下雪了。
  /
  几载苦心经营,萧鸿雪终于积蓄起了足以返京复仇的力量。
  他先派刺客毒杀“谢韫”,功成后,他当即携剑亲征,带着凉州军围京,于阵前亲手将谢韫的胞弟,当时已被封为柱国大将军的谢韬枭首。
  萧鸿雪复位后,正式昭告天下,改当年年号为贞明元年,在诏书中指斥谢韫“攘位”以及幽禁自己等种种失德罪行。
  他下旨抄了谢氏满门,夷其三族,在谢府门前垒起数米高的人头塔泄愤,还亲自前往皇陵将谢韫的尸首掘出,悬曝于城墙之上,以震慑其士族余党。
  一夕之间,朝代翻覆。
  无人知晓的真相是,起事前夜,萧鸿雪曾站在凉州城墙之上,于漫天风雪间凭栏远眺,血泪沾襟。
  他一手握着一份手下人偶然揭回的,柱国大将军谢韬张贴于凉州城内的寻子告示——据传谢韬的幼子谢藏璞生于凉州,于战乱中失散,身上佩有一枚玉玦,这些年间,谢氏全族上下一直在鼎力寻找那个孩子。
  而他另一只手,则握着宫中探子寄来的,当初负责监视义王在京郊的生活的监国谒者向新帝呈报的,一份审讯记录:
  “此女应是山中人氏,不知来历,常往义王坟前祭奠,行迹可疑。然其虽受刺鞭笞打、拔甲烙乳之刑,终未吐一言,后以白绫缢杀。”
  萧鸿雪将两张文书一齐扔下城墙,将手探进自己的襟口,拽出那枚玉玦来,他盯着那枚玉玦看了许久,然后拢合手指,亲手将它攥得粉碎。
  萧鸿雪摊开手心,将那堆染血的碎玉扬散于风雪间。
  最后,萧鸿雪转身向城下的军帐中走去,步履坚定决然,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133章 昔年雪(六)
  在完成复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梦见阿惜和明月的脸,然后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头一阵冰凉。
  我开始不断回味我们相处的细枝末节,将记忆反反复复咀嚼到无味、苍白。
  我现在能想到的,所有关于他们的一切,从最初对视的那一眼,到日常谈话的腔调陈句,都伴着窒息的剧痛。
  明明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终于要迎来一个好的未来了,我夺回了皇位,我终于可以给他们这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但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抛下我走了呢?
  这样形影相吊地活久了,我忽然觉得心里很空。
  夜晚,我披着大氅走在宫道上,风过时白纱摇动,很快就停下,只有灯火不歇,照着地上扫洒留下的水与灰。
  我从廊头走到廊尾,即便身旁有许多人簇拥,也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脚步声,衣衫簌簌作响,动的只有衣服,不是人。
  我时常站在某处宫院里发呆。
  对于我这个能生生隐忍十三年再归来复仇,以极残暴可怕的方式屠杀谢氏和谢氏的亲族,至今还将谢韫的尸首挂在城墙之上的,喜怒无常的暴君,在旁侍奉的宫人们总是感到惶恐和不安的。
  所以,我发呆的时候,院子里没人敢说话。
  有时候我随便指着一些不太满意的陈设,说,拆了吧,身后那些总是在揣度圣意的宫人们便战战兢兢的,生怕我心情不好将他们砍了头,紧张得汗流浃背,齐刷刷跪下,跪满了一整个院子。
  我看着他们,只轻笑一声,便拢着两手走出去了。
  不怪他们怕我,有时候我自己都害怕自己,怎么能为了报仇眼都不眨地毒死自己的亲伯父,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爹,还为了震慑世家,将自己亲族上下全部屠戮殆尽?
  大概我就是一个这样冷血的人。
  我抬起头,望见一隙青天,城墙将天空框得四四方方的,没有云,没有太阳,只有一年四季都一成不变的,空荡。
  “真空啊,这人世间。”我想着。
  一日下朝后,我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的时候,身边的内侍忽然笑得有牙没眼的,对我说:
  “陛下,您知道吗?最近民间出了个戏本,名叫《紫薇降世》,大江南北的梨园都在唱。”
  “里头最有名的唱词是,‘恰皇天降下紫薇星,除妖灭怪得安宁’。”
  内侍哼唱了两句,接着对我道:
  “这戏本唱的正是陛下您啊!您是天命之人,于乱世倾颓、世衰人怨之际,横空出世,不仅中兴燕室,还在狼火不休的乱世之中开疆辟土、鞭及戎狄,开‘迩平之治’的盛世局面。”
  “民间百姓皆很感佩陛下恩德,纷纷歌颂陛下的伟业……”
  听见内侍这么说,我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反应。
  三年的时间,够我做很多事情,夺回皇位后,我只用了三年便使突厥和北戎来朝称臣,不敢来犯。
  为了不被痛苦和对亡人的刻骨的思念吞没,我日日宵衣旰食,处政勤勉,在旁人眼里,或许我真是个伟大的人物,三年而已,便有如此政绩。
  但是,他们不曾想到,我也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才从京郊走出来——用了七年走到凉州,再用六年走回长安。
  这十三年,太长了,是我的阿惜的一生。
  从他邂逅我、认识我、和我相爱,再因我而死……十三年。
  我在凉州经营六载,才得以踏上返京复仇的路途,夺回权位后,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不在身边,我都没能护住。
  我到底是个伟大的人物,还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废物呢?
  我不知道。
  时间过得真快,我都四十六岁了,身体渐渐老迈,颜容憔悴,从前的一头银发变成了彻底的白。
  回想我这一生,前二十年在腥血淤泥、狼狈屈辱之中挣扎求存,二十岁时因魏后之乱登基,称帝十载,正是扬眉吐气、平步青云的时候,忽又从云端坠入泥渊。
  上天惯爱和我开玩笑,给我“天下第一大族之后”这样显赫的家世,却让我出生不久便因战乱与家人离散,一生辗转颠沛。
  凉州、突厥人的营帐、昭王的妾宅中、昭王府……我受尽屈辱苦楚,人生无望之际,又来了“魏后之乱”,让我被自己的亲伯父推上皇位。
  以为自己苦尽甘来的时候,上天又迎头浇来一瓢冷水——我的亲伯父被我的仇人夺舍,篡了我的位,将我赶到京郊,去过连豕犬都不如的日子。
  我本来都快要慢慢习惯那样屈辱的,不见天光的日子了,为什么上天突然又将我的阿惜,那样一个温暖美好的人,送到我身边?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上天不忍心,垂怜我的不幸,所以让我遇到了我的阿惜。后来我才发现,那只是上天又一次存心作弄我。
  它让我被我的阿惜拯救,却又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阿惜因为我,死得那么痛苦,那么屈辱。
  我现在才渐渐想明白,什么天命之人啊,我从来都不是被天命眷顾的人,只是天命觉得好玩,所以酷爱嬉玩捉弄的一只坚硬的木偶。
  因为轻易打不碎,玩不烂,所以天命总爱在给我希望之后,再将它们收走,想看我一蹶不振,想看我在痛苦中癫狂发疯的丑态。
  但我没有,所以上天对我的折磨和戏弄从未停止。
  如果早知会是这样,我就该早点去死的。
  和亲娘一起死于战乱,被冻毙在凉州的风雪里,或是被突厥人抹了脖子,被穆忆那碗掺了砒霜的甜汤带走……怎样都好,至少不会再害得我的阿惜因我而死。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遇见我,他应该会和明月有一个家,生几个孩子,在山中平淡幸福地过完一生。
  我的阿惜不该是这个结局,妹妹……明月也不该是这个结局。
  是我害了他们。
  欠了命,就要还的。
  ……
  “那位临邳方士何时入宫?”我搁下批奏折所用的朱笔,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
  “快了,陛下,午后便至。”内侍恭谨地回复道。
  /
  据传,那位临邳来的方士可以通过术法招来逝者的魂魄,使其与生者相见,于是,我召他入了宫。
  然而那方士几番努力,皆没有成功,他叹息着对我说,无论是阿惜的魂魄,还是明月的魂魄,俱已往生去了异世,他以术法是招不回来了,劝我放下。
  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