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这个丧心病狂的大师兄胁迫之下,池陆为自己承受雷劫的那一日过后,他的颈侧便多出这样一道印记来。印记越深,代表着承受的天雷次数越多。
而现在,那块印记如天生的胎记一般,又如烙下的文身一样漆黑深刻,仿佛生来就融入此人骨血,不可分割。
阮逐舟瞳孔慢慢放大。
“你……”他想起这个夏天连绵不断的雷雨,“我的腿之所以恢复得那么快,难不成其实是因为,是你在不冠山峰引渡天雷,替我受难……?”
池陆艰难地笑了,口中溢出血沫。
他费力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阮逐舟的脸颊:“长经殿的秘籍上说,代替受难者需要心甘情愿,此法才能生效。正因为没人愿意用肉身代人受过,这个法子才鲜少奏效,毕竟天底下最罕见的就是一颗不求回报的真心……”
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笑意却不减。
“可我能给的,恰好只有这一颗真心,”池陆嘶声道,“先生。”
先生。
先生?!
阮逐舟浑身猝然一震!
“你——”他猛地俯下身,不顾所有紧张盯着他的宗门长老瞬间举起来对准他的法器,紧盯着池陆的眼睛,“池陆,你刚刚叫我什么?!”
池陆的手终于颤巍巍地触碰到阮逐舟咬紧到颤抖的面颊。
他虚弱地笑着:“先生还是叫我,砚泽吧。先生这样叫我,真的好听极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恢复意识的?回答我,砚泽!”阮逐舟声音也颤抖起来,“是天雷劫让你恢复了自我意识的吗?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他突兀地止住声音,与池陆怔忪对望。
是啊,上个副本,上上个副本都是这样,一旦被主宇宙察觉到池陆挣脱了设定好的人格意识,恢复了自我,池陆整个人乃至他们所处的副本都会被迅速抹杀,走向潦草收场的结局。
或许在从不冠山顶回到春将暮的那个雨天,睁开眼的一刹那起,池陆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
所以他必须演一场戏,戏码就叫做瞒天过海,连带着一向自诩洞察一切的阮逐舟也被蒙在鼓里,在阮逐舟步步为营策划着如何让世人皆认为自己才是那个该死的魔界后人时,池陆的谋篇布局却再简单不过。
他要做阮逐舟推不开的爱人,千刀万剐也不会勾起一丝仇恨,他要牵着所爱之人的手,引他步步跨入生门。
阮逐舟低下头,一阵无力感涌上来,他紧闭上双眼,睫羽不住地战栗,只听见池陆带着笑的微弱气音:
“先生身上不属于你的罪名已经够多了,在这个世界,我不想见到先生还要成为那个,背负一切,为苍生所不容之人……”
他想摇头否认,可肩头却重如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突然间一声怒喝拽回阮逐舟的思绪:
“如今魔尊肉身虚弱,正是封印他的好时机!对待魔界之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这一声很快得到千呼百应:
“对,封印魔尊,才能天下太平!”
“谁与魔界为伍,谁就是天下万宗的敌人!”
“把他们都杀了,先杀离宵宗的这个弟子!——”
周围灵力涌动,无数法器残影轮转,阮逐舟下意识要护住池陆,却听池陆哑着嗓子怒极反笑,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吼:
“谁敢伤阮逐舟,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霎时间整个聚莲台裂开一道数十丈深的缝隙,山崩地裂,四周树木被飓风席卷,花草凋零,唯有大片枫林瞬间染上滴血般的红。
黑雾遮天蔽日,云层深处隐隐传来轰隆隆的雷鸣,远远看去,不冠山顶仿佛火焰在燃烧!
魔界的雾气将聚莲台上十余位宗门高手都掀飞出百丈距离,像大风扫过落叶那样轻易将所有人吹飞,唯独暴风眼中心的二人岿然不动,黑雾包围住阮逐舟的身体,如一层铠甲般牢不可破。
浓烈的黑雾剥夺了视线和日光,黑暗中,阮逐舟感觉到有人紧握住他的手。
“先生别怕,”那个声音虚弱,却温柔,坚定,“有我在。”
阮逐舟想回应什么,可和池陆双修导致体内积攒的魔界阴气竟与这滔天的黑雾引发了共鸣,他心脏猛烈一跳,神魂倏地抽离出这具躯体,什么都听不见了。
然而这短暂的剥离感并没维持多久,很快他便能够睁开眼睛,但当视觉恢复时,一切却改头换面,既熟悉又陌生。
他身处的不再是那山清水秀的仙家清修之地,而是一间现代化的、巨大的环形演播大厅。演播大厅看起来刚刚经历了某种袭击,墙壁被炸开一个大洞,天花板也破了,悬着的钢筋摇摇欲坠,周围无数摄像机东倒西歪地堆在一起。
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穿西装的人,阮逐舟一眼便认出他们是谁,这些人即便化成灰他也能认得。
这里是他死前受刑的演播大厅。
而死狗一样躺在地上的这几个人,正是阮逐舟“生前”与他格外不对付,挖空心思也要在大众面前将阮逐舟塑造成大灾变的罪魁祸首的那群垄断寡头。
可惜,纵然活着的时候再怎么风光,人死如灯灭,如今这些人也不过是穿着脏兮兮的高档西装,横死当场的一群糟老头子罢了。
但紧接着阮逐舟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在现实世界咽气之前,他还并没有看见演播大厅被炸毁的样子。很显然,眼前的演播大厅遭遇了一场浩劫,一场突发的、自杀式的轰炸袭击。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时间线想必也是在自己死亡之后。
阮逐舟想起什么,一个转身,目光越过废墟向某处看去。
果然,被炸得不成样子的地板上躺倒着一把戴着镣铐的特制椅子。
那便是曾经要了自己命的刑具了。
奇怪的是,本该束缚在椅子上面的人却不翼而飞。
阮逐舟怔了怔,下一秒,他听见身侧远处传来一声细微的、压抑的哽咽:
“先生?”
他一个激灵,扭头看去。
是池陆的声音——可对方呼唤的并非自己。
他看见了池陆,青年穿着沾满血污的黑色作战服,防弹衣上多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弹孔,而对方浑然不觉,靠坐在废墟后将手套咬下来,颤抖着将不久前从电椅上解救下来的人搂进怀中。
阮逐舟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瞬。他出神地看着池陆将“自己”已经失去心跳和温度、布娃娃一样绵软的身体拥紧,池陆单手扣着阮逐舟的后脑,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嘴唇抵着青年乌黑的额发,双眼紧闭,滚烫的水液却夺眶而出。
“是我,”池陆呜咽着,“先生,对不起,我来晚了……先生,如果您还记得我,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像当年您救了我时那样再多看我一眼好不好?”
阮逐舟眼睁睁地看着池陆抱着自己的尸身痛哭失声,喉咙哽了哽,眼里闪过一丝怅然。
不会有回应的。他知道当时的池陆什么都得不到,彼时为了协会一心扑在事业上的自己不记得他,为了逆转新星的名誉谎称对池陆特殊照顾的自己不在乎他,甚至在临死前最后一秒与池陆错过的自己看到的也只是一个陷入黑暗的模糊背影……
上一世,他什么都不记得,池陆那一点点简单的夙愿也始终没有实现。
轰的一声,形同虚设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一支和池陆穿着完全不同的雇佣兵队伍冲进现场。
“你已经被包围了!”领头的大喊,“不管你是谁,现在放下武器,从掩体后面走出来,我们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池陆抬起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脸上露出一个悲怆的笑。
“你们不是警察。我知道你们的来头,你们是那几个医疗寡头豢养的雇佣兵。”他靠坐在充当掩体的废墟后,缓慢说道。
另一边的领头雇佣兵扬声高喊:“没错,和你一样!这年头,哪个有钱人不养几个雇佣兵当自己的保镖?但我们领的是保镖的钱,不是他们的死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别为这些人拼命了,这根本不值当!”
池陆没说话,垂下眼帘看着怀中阮逐舟的脸。他伸出手,将阮逐舟过长的额发拨开,露出那张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安静、苍白而漂亮的脸。
另一边的雇佣兵已经悄悄将整片废墟半包抄起来,那个领头的若无其事地继续叫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无非想说,我们的‘老板’也死了,为什么我们还要冲进来,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吧兄弟,死了的只有这三五个人,可是这几家医疗寡头的董事会还有至少三五十人,他们不死,集团是不会倒的!这几个老头给你垫背又有什么用?”
池陆闭上眼睛。那些雇佣兵非常专业,走猫步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坑坑洼洼的演播大厅中,可他全无察觉一般,一只手还轻轻抚摸着阮逐舟的头发,像是在爱抚一只心爱的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