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孩子皮肤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他颤抖得更加严重。
从小失去双亲,一个人跌跌撞撞长大的周陆哪里有照顾人的经验,他养自己都养得一塌糊涂。
“……你别怕,我……哥哥会很轻的。”周陆看着小孩怕得不得了,却还是听话地靠近他,心里又闷又难受。
算了,他都穷成这个死样子了,再坏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那就养吧。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是你哥哥……”少年清越的声线柔软得不像话,像凛冽冬日的暖阳,径直落在路逢心尖。
温温柔柔的。
路逢怔怔地仰起头。
没有看到想象中嫌弃的眼神,哥哥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就是眼睛红红的。
哥哥想哭吗?哥哥为什么想哭呢?
和煦的晨光从窗户的缺口漫进来,洒落在眼前这个人的眉眼之上,在他亚麻色的发梢上凝成蜜糖般的光晕。
路逢已经很久没想起来过糖。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
就像此刻心口盈满的感觉,路逢想。
哥哥的额发有些卷曲,垂落在微蹙的眉毛上方。
长长的睫毛在瓷白的面颊投下蝴蝶振翅般的阴影,眼眶氤氲着浅薄的红。
当那双琥珀色瞳孔转向他时,像记忆最深处曾尝过的糖果,流淌出温润的甜。
腕骨凸起的弧度被朝阳勾勒得格外清瘦,却因虎口处沾着的毛絮显出柔和的暖意。
路逢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掉。
周陆给他擦洗完,就看见小孩无声的流泪。
他心一慌,把小孩拥入怀中:“哥哥弄疼你了吗?别哭别哭……”
他的大手笨拙地轻拍着小孩的后背,怀中传来闷闷的声响:“谢谢哥哥……呜……”
哽咽的哭声被小孩吞下去,周陆感觉到那双稚嫩的小手环抱在自己身后。
在周陆的帮助下,路逢洗得白白净净的,穿上了暖呼呼的、带着烘烤味道的衣服。
周陆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把小孩抱起来:“我们小路逢真可爱!”
路逢害羞地把脸蛋藏进周陆怀里。
此刻,才真真正正有了点小孩子的模样。
周陆飞快地穿戴好,从袋子里刨出一条长长厚厚的红围巾,把小孩整个裹起来。
“走咯,哥哥带你去吃早饭!”
周陆牵着路逢下楼,两个人慢慢地走。
远远看去,路逢被裹得像个圆圆的红色小球。
两个人从落花巷里七拐八拐地走出来,昨夜的大雪已经化了一些,路面上结了点冰。
怕小孩摔倒,周陆把路逢拎起来抱着,整个圈在臂弯里,像捧着一团初生的雪绒花。
他低头看怀里裹成红团子的路逢。
小孩的鼻尖冻得通红,却执拗地把脸探出围巾,可爱极了。
路逢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带着世间所有小孩子都有的对世界的好奇和热情。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景色,但就是和自己一个人看的时候感觉不一样呢。
路逢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晴朗。
风呼呼地吹起来。
“当心迷眼。”周陆用下巴蹭了蹭路逢的发顶,小心护住他后颈。
明明只有不到一天的相处,周陆仿佛立马习惯了有这么一个弟弟的存在。
路逢也自然地向着刚认识一天的哥哥袒露心扉。
“阿婆,两碗甜浆,四根油条。”周陆把路逢抱到条凳上,指尖拂去他睫毛上的雪晶。
蓝印花布罩着的木桌沁着凉意,他就把小孩的手拢进自己袖管,隔着粗布都能摸到嶙峋的腕骨。
阿婆笑着应了一声:“小周来啦,这个小朋友是谁呀?”
周陆起身去端甜浆,爽朗地笑:“阿婆,这是我弟弟。”
路逢躁动不安的心脏被妥善安抚,也从周陆身后探出头,朝着阿婆绽出一个甜甜的笑。
“小周捡到宝喽。”老人将熬出豆皮的甜浆推过去,“瞧这娃儿眼睛亮的,倒像咱檐下那对新来的燕子。”
“是吗?谢谢阿婆,我也觉得哈哈哈。”周陆笑得灿烂,狠狠地揉了揉路逢的脑袋。
路逢被他揉得懵懵的,乖顺地扬起头蹭蹭哥哥的手。
周陆看着他乖巧的模样,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咳,吃饭。”
路逢学着周陆的样子掰油条。
盯着哥哥看时,路逢发现哥哥的眼睛亮亮的。
在豆浆腾起的热雾里朦朦胧胧,让他想起从前元宵节时见过的走马灯,也是像哥哥的眼睛这样,亮起来的时候会映出暖融融的光斑,在寒夜里温柔地转着圈。
路逢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碗沿,蒸腾的热气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珍珠。
看着闪闪发光的哥哥,许许多多他还不太懂怎样描述的情绪一股脑地出现。
但他唯一明白且坚信不疑的一点是,这个人以后会是他的家人。
就算他生病、哭泣,都不会抛下他的家人。
虽然哥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小孩子对人的情感最是敏锐。
家人啊。
路逢又有点想哭了。
卖粢饭团的阿爷推着独轮车路过,车辕上挂的铜铃叮咚作响。
路逢忽然被塞了个温热的油纸包,打开是裹着碎蛋黄的糯米饭,中央还嵌着颗晶亮的冰糖。
“小时候一咳嗽,奶奶就给我做这个吃。”周陆说话时呵出的白雾与食物香气缠绕上升,“慢点咬,当心粘牙。”
周陆话音忽止。
跟前的小孩将饭团掰成两半,颤巍巍地举着较大的那块凑到他唇边,清亮的眼睛里蕴含着满满的期待,或许还有其他的情愫。
融雪从瓦当上滴落下来,在路面上敲出清越的调子。
巷尾不知谁家晒出了冬被,水红的绸面拂过墙头残雪,恍若一枝早发的桃。
路逢忐忑地等着哥哥的反应,直到哥哥就着他的牙印咬下饭团,甜甜的糖汁染上两人指尖。
周陆低下头掩饰眼眶弥漫的红,抽出纸巾给他擦手。
路逢捧着饭团小口小口地啃,时不时喝一口甜浆,瞥见周陆碗底沉着最后一块油条。
周陆看到他的小眼神,以为是他想吃不敢说,就把碗推到他那边,眼眸含笑地看着他。
小孩脸一红,捏着汤匙犹豫半晌,终于舀起那块浸饱豆浆的酥脆,坚定地举到对方面前,稚嫩的声音悦耳动人:“哥哥,吃!”
汤匙柄上的豁口硌着指腹,就像此刻胸腔里横冲直撞的心跳。
晨风卷着煤炉的余温拂过街角,将少年错愕的叹息揉碎在瓷碗相碰的清脆声响里。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金箔似的阳光正将冰釉焙成潺潺春水。
周陆背着吃饱犯困的路逢往诊所走,忽然感觉颈间一热。
是小孩在偷偷掉眼泪,滴滴落在他颈间。
周陆刚想出声,就听见小孩的声音。
“哥哥,冰化了。”路逢闷声说,手指向路边某处闪光的水痕。
那里有不知何时新生的嫩黄的新芽,在暖阳里舒展出春意的形状。
路逢偷偷看着周陆发着光的侧脸,忽然觉得落在手背的阳光有了重量。
沉甸甸的,像是终于接住了某个迟来太久的春天。
第3章 人间烟火他的小云朵。
诊所的铁门有些老旧了,推开时会发出怪怪的声音。
路逢还在好奇地盯着门轴看的时候,就被自己哥哥一把从后背薅到胸前。
他懵懵地抬头,却被哥哥的无情铁手按进怀里。
甫一进门,浓浓的药草味扑面而来。
路逢还有些迷迷瞪瞪,一下被这股味道激得清醒了。
穿白大褂的老头正给炉子添蜂窝煤,灰白的煤渣像凋谢的梅花瓣,落在他开了线的棉拖鞋上。
“刘叔,劳您给我弟弟看看。”周陆将孩子安置在炉边的病床上,朝着老中医憨憨地笑。
老中医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怯生生地缩在周陆怀里的路逢一眼,从柜台那边拿了东西走过来。
周陆眼疾手快地把孩子的袖子撸起来,露出来的一小截儿胳膊伤痕遍布。
刘叔叹了口气,黝黑干瘦的手按在小孩的胳膊上给他把脉。
“严重营养不良,给吃点肉蛋奶补补,倒是没多大事,养养就好了。身上这些伤,用这个药膏每天抹两回,注意卫生……”
周陆仔细地记下刘叔的话,耐心地安抚着有些惊惧的孩子,“别怕,有哥哥在……”
小孩毛茸茸的脑袋上下点了点,湿漉漉的眸子里是小心翼翼。
他轻轻地扯了扯周陆的衣角。
周陆顺势低下头,只见小孩视线往埋头找东西的刘叔那边晃了一圈以后,附在他耳边超级小小声:“哥哥,我能不能不看病啊?其实我很快就可以好起来……不用哥哥花钱的……”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小孩子。
周陆揉揉他的脑袋:“想什么呢!小孩子只负责开心就好了,这些事情是哥哥这个大人该考虑的,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