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错,游戏里的内容又不可能凭空冒出来,当然是现实里有什么,游戏里也会出现什么。
玩家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说不定生活里也遇到过这种黑心老板。
那个冤大头和老板果然争执起来,一个觉得自己只要半斤,多了的不该付钱,切糕老板则说自己的切糕切下来就不能继续卖了,一定要他全部拿走。
玩家摸了一下下巴:“你等着,我过去会会他。”
?
没等我开口,他已经朝那边走了过去。
旁边的人俨然对切糕老板的这幅做派见怪不怪,见又一个人和他吵起来,默默往旁边挪了半寸。他们和另一边的推车都要贴上了,与切糕这头隔的距离却足足能再停下一个切糕摊子,显然争执的双方上头,直接上演全武行的经历也不是没有。
玩家刚把他的收成全都换成金币,我真担心他从切糕摊前出来,钱包上面的数字就空了。
不过事情好像没向我担心的那样发展。
玩家从街上走过去,站在膀大腰圆的老板面前——不知道他和那个买切糕的耳语了什么,我就见他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白,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脸色好像下一秒能上演西子捧心一样。
等他转身离开,不仅那个被坑的倒霉蛋拿着该有的那份切糕走了,连他手里都顺了一盒。
我甚至没看到摊主收他钱,所有的交涉里,根本就没有递出银币的这个动作。
——他居然还能反坑半盒切糕!
玩家一来,我就问:“你怎么让他同意的?”
玩家先把切块的切糕往我嘴里塞,还问我甜不甜。滋味如何,我自然是尝不出来的,舌尖只有刚出锅的一点热气,于是胡乱点点头,又问他这件事。
玩家却神秘兮兮地卖官司:“哎呀,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生活经验嘛。”
“我家……”他大概说的高兴,连自己在游戏里的人设都忘了,“我学校前面。”
“以前就有个切糕摊,也是一样的,老板强买强卖,还有一把银光闪闪的大砍刀。”
——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市集。
玩家描述的没错,那把用来切糕的菜刀的确相当锋利,不过摊主却好像转了性,落荒而逃了,我只看见他推小车转身就跑的背影。
我扯了扯玩家的衣袖示意,玩家却只瞥了一眼,就毫不意外地回过头,像是不出所料。
“……当时我没吃晚饭,饿坏了,就想买一块切糕垫一垫。”
他这么说,我的注意力也跟着落到了回忆里。“这么说,当时的那个摊主也给你切了一大块吗?”
“是啊。”
“但你不想买这么多。”
玩家眯着眼笑了笑:“不仅是不想买。那时候,身上哪有什么钱?我根本买不起。”
我愣了一下。
“那怎么办?”
“有个好心人替我解围啦,”玩家轻轻地说,“他看见我在路边纠缠着,走不了,就从黑色轿车上下来,替我付了钱。”
“不过,现在我可跟以前不一样啦,有的是方法对付强买强卖。”他又得意地哼了一声。
我注意到他是自己有意绕开这个话题的,似乎并不想再深入回忆、或者说叙述下去。我就顺着他的话往下问:“所以,你到底和那个老板说了什么?”
“——秘密,”玩家却很得意地冲我一眨眼,“这怎么能说呢?说了就没有悬念了。”
“你下次想吃切糕就来找我,我来帮你和那个老板聊一聊。”
“……”
他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我侧过脸,嘴角无意识向上扬了扬。
当初我初来乍到魔王镇,也曾经被这种伎俩坑骗过,摊主的这张脸,化成骨灰我都认识。只不过强买强卖,这个摊主做过最坏的事也莫过于此了,上一次我隐匿了身形跟着他回家去,发现他的母亲生了病,躺在床上。
我就没有去管,顶多自己经过的时候再绕远点。
玩家却说,让我下次想吃时就去找他。这背后隐含的意味,几乎有点像一个承诺了,他怎么知道我下次路过切糕摊会是什么时候呢?
随时可以找他,几乎就像说,他以后愿意一直在。
我偏过头,玩家就倒退着绕到我的前面,我偏到左边他就跟到左边,我偏到右边他就跟到右边。
“辛迟,辛迟,你还没有点头呢,”他软磨硬泡地缠着我,“所以,你到底答不答应呀?”
我想:怎么会不答应呢?
话到嘴边,却好像一刹那间的冲动,脱口而出的时候变成了:“你能不能——”
你能不能,在这个游戏世界里留两年?
两年的时间,足够把《小镇物语》的主线任务做到头了。
一个游戏当然不能被永远地玩下去。无论再多内容,再多事件,重复的玩法总有被人厌烦的时候。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玩家了,开始时兴致勃勃,每天极高强度地上线冲浪,可过了一个时间点——一个微妙的、毫无预兆的门槛,他们就腻了,没兴趣了。
玩家和他们并不完全相同,以至于我生出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来。他能不能在这里留两年?
两年、730天,1460个小时。
就这样已经够了。
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只有玩家面对面站在我面前,他在倒退着往前走,因为我停下,他也跟着停下,等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微微地歪着头。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我的影子。
他棕色的瞳孔很清澈,像倒映着一片夜空的湖。我不期然又想起他的话,在那个切糕摊前,他说一个人从黑色的轿车上下来,替他付了钱。
对于轿车,他描述了一个词,是“黑色”。
正常的叙述,其实并不会这么说。因为是回忆,只用复述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不会涉及到这些细节。
硬要插入的话,那也应该是——“他从一辆轿车上下来,那辆轿车是黑色的”。这样拆分成两段表述。
玩家会这么说,除了一种情况,就是在他开口前脑海里已经有那副画面了,他做得不是回忆,而是把眼前的景象描述出来。
……那一定异常令人印象深刻。
否则怎么会过去了这么多年,依然能记住一辆轿车的颜色呢?
我的话忽然停住,在那一刻体味到一丝微妙的意兴阑珊。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一下子想这么多。玩家开口时我没有说,现在又反复回想琢磨,只有一种翻旧账一般的如鞭在喉。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小心眼,不大度,可这归根结底并不是我的错,甚至也不是玩家的错,只是因为,我们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生活就在魔王镇,镇头镇尾,只有那么大,玩家的世界却无比广袤。
他的回忆,他的生活,都是我永远不可能抵达的地方。他在游戏之外的人生对我而言是空白的,我一无所知。
我已经能很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了,玩家提到过的节日——情人节、七夕节;我不知道,还要他费劲脑汁解释。而他为什么飞奔向我?他以前认识我吗,通过游戏外的、我不知道的渠道了解过我吗?这些我都不清楚,也不明白。
玩家一无所知地追问:“什么‘我能不能…?’”
“我当然能,哪有什么我办不到的事?”
他说:“你说出来,我答应你。”
前一刻我其实想的是,如果他能在游戏里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就算他有一天彻底腻烦了,卸载游戏,再不打开,余下的斑斓的、丰富多彩的回忆,也足够我在这个重复的世界里熬完了。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
——但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
终究是饮鸩止渴,不过是中毒的程度深与浅罢了。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只有中途一个交汇点,无论重合的时间如何长,终究是要分开的。
掉头奔向再没有交集的未来。
这样一想,无论让他在游戏留一年、两年,十天,半个月……其实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我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其实是酸甜口(缓缓顶起锅盖)
第36章 036
玩家后来又锲而不舍地追问了很多次。
他有种敏锐到近乎本能的直觉,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无论我怎么敷衍,都始终念念不忘。
次数多了,我甚至生出了几分没来由的心虚,于是他要做什么,都异常耐心地跟过去。
玩家披着一条红色围巾。
绣着金线的深枣红,跳动的尾巴像一团燃烧的火。流动的人群里,这颜色异常显眼,我注意到他和别人逛街的逻辑是不一样的,宽敞的石板路被他走成了一个z字形,从左边绕到右边,又从右边绕到左边,我琢磨了一小会,才意识到他是在做什么:把每个摊位都看一遍。
我就不会这样,顶多是随意地往前走,看到有什么感兴趣就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