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毁掉了四十二枚灵根,炼废了六次之后,幻彩琉璃灯才终于现世。
据说,那盏灯的光芒能让整座皇城黯然失色。
夏云峥捧着心血与罪孽铸成的绝世珍宝,献给江晏清,眼中是帝王从未有过的期待。
然而。
那位心性纯善的少年国师,看着那盏光华流转的宫灯,脸上没有欣喜,只有难以承受的悲悯。
他仿佛看到了四十九位修士被抽离灵根时痛苦扭曲的脸,看到了他们修为尽废、道途断绝的绝望。
江晏清闭了闭眼,声音轻得像叹息:“陛下,此物太沉,清,不敢受。”
骄傲的帝王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拒绝的滋味。
男人笑声凄厉,随即将幻彩琉璃灯毁去,绝世珍宝化作满地冰冷的碎屑,如同一颗碎裂的心。
夏榆桑的灵根从体内抽离,灭顶的剧痛几乎将他吞噬,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险些倒下。
他艰难地催动余下的灵力,将灵根融合锻造。
夏榆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盏灯对洛明冉而言,或许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洛明冉拥有他无法企及的修为,坐拥天下奇珍,心性通透如璃,世间万物在他的眼中宛如过眼云烟。
夏榆桑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拿出什么,能讨得他片刻欢心。
但,他想让洛明冉知道——
知道在这污浊的世间,在他被权力与算计浸透的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颗纯粹的真心。他想让洛明冉看见这份真心,哪怕换来的只是对方了然却疏离的一瞥。
他曾对洛明冉心怀恶意,伤了世上唯一给予他庇护与温暖的人。
悔青了肠子有何用?
辜负真心的人,不配得到原谅。
洛明冉收他为徒,或许是基于那点微薄的旧情,又或许,只是对他残存的一点怜悯。
原谅?
重新接纳?
夏榆桑连想都不敢想。
这份迟来的以自残为代价的真心,不过是徒劳的自我感动,是苍白无力的赎罪。
又一道狂暴的雷声炸响,夏榆桑身体剧震,口中鲜血狂涌。
就在惊雷的顶点,七道流光爆发出无法形容的璀璨光芒,七种颜色交织轮转,仿佛将九天之上的虹霓尽数揉碎,再以星辰为引,重新熔铸。
光芒充斥了昏暗的寝殿,连窗外惨白的闪电都相形失色。
待流光渐渐停歇,一盏手掌大小的灯盏,悬浮在夏榆桑的身前。
它通体剔透,似冰晶,又似纯净的水玉,却散发出比水玉更温润、比冰晶更璀璨的七色虹光,
灯身没有一丝雕琢的痕迹,浑然天成,光华在内部缓缓流淌,变幻出无穷无尽的瑰丽图案,时而如烟霞蒸腾,时而如星河流转,时而如繁花绽放。
它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似凡尘之物,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关于“美好”的想象。
成了!
夏榆桑几乎虚脱,身体摇摇欲坠,全靠意志强撑着。
他伸出一双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幻彩琉璃灯。
灯身冰凉,光华却带着奇异的暖意,透过掌心,微弱地熨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
他低头凝视着灯盏中流淌不息的梦幻光影,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眼眶被滚烫的液体充满,视线模糊一片。
这灯……真美啊。
就像那个人一样。
只需静静地看着,心头那些沉重的、冰冷的、尖锐的东西,都会被柔和的光芒融化,生出虚幻的幸福。
就像洛明冉给予他的感觉一样,在他犯下大错之后,洛明冉那静水深流般的包容,是他在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光。
看着这灯,就像看着洛明冉的眼睛,明知自己不配,也要贪恋他的目光。
“明冉……”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在殿外轰隆的雨声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奢望洛明冉能原谅他,他这样的人,连祈求原谅都是一种亵渎。
他只想……只想让洛明冉看到这盏灯,哪怕只换来对方一丝极淡的笑意,哪怕笑意里没有丝毫暖意,也足够了。
只要能让那人开心一点点,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他夏榆桑抽筋拔髓、修为尽毁,亦是无悔!
夏榆桑挣扎着站起,丹田处空空荡荡,剥离灵根后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一呼吸便牵扯到脏腑,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紧紧抱着幻彩琉璃灯,仿佛抱着唯一的救赎,踉跄着冲出寝殿。
七色霞光穿透雨幕,所及之处,湿漉漉的朱红廊柱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彩釉,雨珠也染上梦幻的色泽,如同坠落的七彩星辰。
“天啊!那是什么光?”宫女无意间抬头,失声惊呼。
“神迹……是神迹降临了吗?”旁边值守的侍卫也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那团越来越近的光源。
光芒纯净温暖、变幻莫测,有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慰藉,驱散了暴雨带来的阴郁寒意。
“太美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宝物!”
“是陛下,是陛下捧着它!”
各种敬畏与惊艳的感叹,飘入夏榆桑的耳中,让他满心欢喜。
他们都说美,师尊会不会也觉得美?会不会也有一点点喜欢?
微弱得近乎卑微的希冀,竟像一剂强心针,压过身体的阵痛。
夏榆桑抱紧怀中的灯,脚步又加快了几分,跌跌撞撞地冲向洛明冉的寝宫。
近了,更近了。
那扇熟悉的大门,就在长廊的尽头。
然而,一股莫名的不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夏榆桑的心脏,让他奔跑的脚步猛地一滞。
那扇门……竟然大开着!
沉重的殿门敞开,就像一张无声嘶吼的巨口,将殿内深沉的黑暗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疯狂地灌入殿内,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道狰狞的闪电再次撕裂天空,亮白的光涌入殿门,将殿内的一切都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地狱的浮世绘在眼前展开。
在刺目的电光中,温以珩的周身萦绕着神祇般不可逼视的威压,一只手死死扼住云吟萧的脖颈,将人整个提起,狠狠地掼在冰冷的殿墙上。
云吟萧脸色青紫,嘴角淌着暗红的血,九条蓬松的狐尾无力地垂落在地,其中一条的根部已经断裂,只剩下一点皮肉相连,断口处血肉模糊,涌出黑色的血。
温以珩向来冷漠如神像的脸上,是夏榆桑从未见过的冰冷与暴怒。
男人的眼中燃烧着焚毁万物的怒焰,空着的另一只手,五指张开,掌心对着云吟萧的胸口,将充满生机的翠绿色灵泉灌进云吟萧的身体。
“啊——”云吟萧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在温以珩的钳制下剧烈地抽搐。
温以珩的声音比寒冰更冷,化作冰刃狠狠扎入云吟萧的心脏。
“从今往后,绝望地活着吧……”
用你余下的万年生命,日日夜夜,承受炼狱之苦。
这就是你对他动用禁术、害他身死道消的下场!
话音落下,温以珩的身影寸寸消散,化作细碎的光尘,湮灭于虚空,再无一丝痕迹,唯有空气中残留的神威余韵,震荡着夏榆桑的心。
温以珩……消散了?
“轰隆!”
又一道巨雷在头顶炸开,震得天地颤抖,夏榆桑脑中的弦骤然崩断。
夏榆桑手脚冰凉,血液倒流,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怀中的幻彩琉璃灯再也抱不住,从他僵硬的双臂间滑落。
“啪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在雨声中格外刺耳。
灯,碎了。
晶莹剔透的碎片飞溅开来,散落一地。
如同一场短暂而凄美的梦。
“不……不!”
夏榆桑踉跄着,手脚并用地扑向殿内,一把抓住云吟萧的衣襟,将他从地上狠狠提起。
双目赤红如血,声音嘶哑,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咆哮:“洛明冉呢!他在哪?你对他做了什么?你说啊——”
云吟萧的头无力地垂着,长发凌乱地粘在脸上。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双空洞死寂的眼睛。
眼中,缓缓淌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
他翕动着开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我对他用了禁术……魂火造梦。”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的味道。
夏榆桑脑中“嗡”的一声巨响,整个天灵盖都仿佛被强行掀开。
他恍惚地晃了晃,抓着云吟萧的手松开,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魂火造梦……
这是狐妖一脉最为惨烈的秘术。
此法需要燃烧施术者的灵魂本源,化作魂火,强行将心上人的魂魄拖入其中,为其编织一场真实到无法分辨的梦境囚笼。
一旦入梦,除非施术者主动解除,或者受术者强大到能彻底碾碎整个梦境,否则……永世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