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来的京城。”
管家去布置厢房了,姬青领着她往后院走。
夜色深沉,姬青手里的灯就是他们所过之处所有的光亮,去后院的路上走过不少小门和石阶,以防她不熟悉路摔了,姬青边牵着她的手边走。
言修聿起初还左右张望这新奇的宅子,有两回险些跌了,人也老实了,盯着身前和脚下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被如此问到,言修聿跨过门廊的坎,说道:“年前来的了,出了许多事,也是眼下才抽出空来看你。”
“是要走了?”
“预备明早就走,本不想这样着急的,是今夜得知了些往事。”言修聿将她今日在公主府中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末了她叹道:“我哪里能想到真相会是这副模样,既是知道了,也不能坐视不理,我预备着过两日去祭拜他们一家人。”
姬青扶着她上了石阶,问道:“他们的墓立在哪了?”
“没有立过碑,尸身随手扔到乱葬岗里了,多年过去,怕是骨头都不剩了。”将将喘匀一口气,她接着道:“我想找个不错的地方给他们一家人立个碑,往后也好祭拜。”
厢房里备好了烛火,点上之后眼前就亮堂了,二人的眼眸都被照亮了,望着彼此时,眼底也像有火苗跃动。
姬青俯身,贴着唇瓣轻轻吻她,微凉的触感让人稍稍清醒了些。
人从冰天雪地里走进点着柴火和炭盆的屋里,是再难有力气走出去的。
姬青叹息道:“别走了,你留在这儿,我也留在这儿,我们都不走了。”
“说什么呢,”言修聿心知他不是当真的,“你不走了,赵将军可要怎么办?你帐下的兵士怎么办?”
他身上压着的担子,不是一朝一夕能卸下的。留在京城当个闲散的富贵人家自然是好事,只怕姬青自己会心有不甘啊。
可哪怕回到边关,他的不甘也未必能平息。
“姬青,我们早就说好的,我不逼你,你也不求我,”这是许多年前她离去时说的话:“咱们之间,这就是最好的了。”
言修聿这一辈子最想要的是自在,她不愿为任何人所困。
偏偏姬青是最难摆脱掣肘的人,他荣誉加身时便注定了今后的束缚。
想要言修聿一生都陪着姬青困在边关,亦或是想要姬青撂下他勉力筹谋才保下的营帐,都是强人所难。
与其相互陪着消耗彼此,最后终成一对怨侣,倒不如放过彼此。
在这其中,被舍弃的不过是他们二人间的相守相伴,与旁的代价相比,已是十分划算了。
姬青也不过是难得任性一回,无需言修聿提醒他,他本就是明白的。
他闭了闭眼,认命般低头道:“你早些歇息吧,我明日送你出城。”
一夜无梦,翌日言修聿天光大亮时才起身,她梳洗过后由管事领着去了前厅用早膳。
“今日府里来了客人,侯爷在前厅见客,等姑娘用过膳了再去着人通报侯爷。”
听过管事的解释,言修聿道过谢,正准备用膳,却见管事立在桌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等言修聿搁下筷子问他是有何事,他才吞吞吐吐问道:“姑娘……可是姓言?”
“是姓言。”
管事从身后拿出个木盒子,递到言修聿手里。
“这里边是多年前侯爷寄回家中的婚帖,那姑娘的名字与生辰八字想必与上边一般无二,侯爷将此物交予老奴,本是嘱咐要预备办场婚事的,但后来不知怎的,侯爷来信说此事作罢。”管事话说得极为考究:“若是这份庚帖当真是姑娘的,那就请姑娘带走吧。既不是夫妻,也不曾定下亲事,手里拿着彼此的庚帖,未免太不像话。”
老管事服侍姬青的父亲时还是个青年人,于姬青而言,他不光是个下人,更是这府里所剩无几的长辈。
言修聿记着姬青同她提过,他府里的管事打理侯府多年,忠勇侯府没了他还能勉强过下去,没了这位管事是一日也转不了。
“他待我,也是如兄如父,许多大事我也得问过他之后才能决断,婚事这些也是如此。”
年长的人,对子辈孙辈总是放心不下的。
此时在他眼中,言修聿怕就是那个来路不明却蛊惑姬青跟她成婚,又将姬青始乱终弃,落难时才想到情人的轻薄女子。
他怎敢留着她的庚帖。
“旁人不提,我都要忘了。”言修聿依他所言收下了庚帖,她也不想和老人家争论,干脆道:“我猜您也不想再让姬青来送我了吧,托您转告他一声,我等不及他来送我,用过早膳就启程离去了。”
姬青一大早接见的客人不是旁人,正式心急如焚的陆箴。
他昨夜得知言修聿往忠勇侯府这边走来,却不能亲自在夜半时分拜访这座府邸,只能派人盯着言修聿的动向。
早早上门拜访已是他焦急等了一夜沉思过后的举措。
姬青将他迎进府中,二人端坐在厅内,陆箴率先开口:“侯爷近日来繁忙,下官还不知趣地上门叨扰,还请侯爷恕罪。”
“陆大人不妨直言,此行所为何事。”
姬青眼下没心思和他兜圈子。
陆箴微微侧目,他薄而利的眉眼似是能划破一片晨光,张口又是一派温和之气:“在下的未婚妻子,昨夜不慎闯入侯爷府中,在下此行便是为了带她回去的。不瞒侯爷,在下的未婚妻子姓言,侯爷应当也认得。”
认得,怎会不认得。
此前姬青从未将陆箴放在眼中,不过是个侯府的二少爷,虽说有些名声,但与姬青都不相干。
今日从他口中听见言修聿的名字,他才愿意正眼仔细瞧瞧这人。
若要真论起来,倒也是言修聿偏好的模样。
她一向是更喜好儒生模样的男子,平日里见到赶考的书生都要多看几眼,陆公子也恰好是那般模样的人,与她来往也不稀奇。
“她是在我府中,”姬青唤来小厮,“我着人去问问她,若是她愿意见你,我便请她到前厅来。”
“多谢侯爷。”出乎陆箴意料的顺利。
姬青大方笑笑,又道:“陆大人不必多谢,毕竟她多半是不会愿意来见人的。”
这话像是个过来人告诉新人叫他不必心怀期盼。
陆箴可不会放在心上,但凡姬青真了解言修聿至此,他也不至于要在这接见他这个新人。
他对此不甚在意,轻笑道:“侯爷多虑了,她愿不愿意,也是下官与言姑娘之间的事,真是劳烦侯爷操心了。”
此间还称不上是剑拔弩张,两人顶多是碰碰言语间暗藏的刺,待姬青府中的管事上前来时,两人皆凝神听他的回禀。
“侯爷,”他的声音两人听得一清二楚:“言姑娘说她等不及了,先走一步,此时已在出城的路上了。”
一阵风刮过,上茶用的杯盏掉下去碎成满地白瓷片,主仆二人再抬头时,陆箴已经走出厅堂了。
在京城中策马是纨绔子弟的作风,他们恨街太窄,也恨天太高。
而陆箴此时只恨京城的街太宽敞也太漫长,他恨不得全天下只有他的府邸那一隅之地,这样言修聿也不至于跑到旁处去。
将近午时,天色反倒阴沉起来,陆箴过城门时刮了几阵风,好似一伸手就能捞下倾盆的雨。
待他行至城外的客栈,天上落下了连绵的雨丝。
几番寻找,他终于在官道旁找到了言修聿。
她牵着一匹不知从哪找来的马,另一只手撑起一把素白的伞,像在垂眸盘算着要往哪个方位去。
马蹄声渐行渐近,她抬起头,一下就看见了匆匆赶来时衣衫都被雨水打湿的陆箴。
“你怎的……”
“阿聿!”陆箴急急地叫住她,翻身下马站到言修聿跟前。
天上落雨,他心口的火苗却越烧越旺,“你要去哪?”
言修聿手中的伞柄压着肩膀,好叫她撑着伞时省力些,她说:“我得去祭拜个人。”
“祭拜谁?”
“我那许久之前的未婚夫婿,此事与公主殿下有关,你问她应当更明白些。”
现下陆箴对许多事都不明白,他不明白言修聿为何要去祭拜一个抛弃了她的活人,也不明白赵婉容怎的突然放过了她,更不明白昨夜她去姬青的侯府所为何事……
他想问的有许多,此时脱口而出的却是:“那你还回来吗?”
言修聿道:“说不准,京城太远了,未必会再来。”
“那……”
那他呢?
他的宅邸,他的仆人,他的心与血,又要归拢到何处去呢。
“陆箴,只要人还在世,你与我总是能再见的。”言修聿抬手,手中的伞也将陆箴罩住了,“许是十日后,也许是二十日后,总是能再见的。”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滑落,陆箴茫然地开口,满腹的言语到了嘴边又随着雨水一起融进地底,一丝痕迹也不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