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为昭开门,见是他,没来得及关在外面,只能在客厅听取情况汇报,翻看文件。低声说,我看一下,裴溯睡不踏实,你帮我应着点。
肖翰扬说行,这个我会。
骆为昭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去书房核对签字,把床旁的位置留眼镜儿。
肖翰扬如坐针毡,蹲在床旁边,大脚趾点地恨不得立起来原地开始跳芭蕾。他也不是没守过,但在医院在家总是不一样,后者更氤氲着私密的气息。
窗帘拉上一半,地暖效果加持,屋子里盘旋着一股沉静的檀木香气,洗去他一身风雪的冷冽。
或许是空气里传来并不熟悉的味道,安全感骤降,裴溯半张脸埋在枕头里,下意识地喊一声“师兄”。黏黏糊糊,与他曾经骂自己时的果断尖锐完全不一样。
肖翰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眼看着人眼皮振动着要醒过来,忙低声应半句,“嗯。”
裴溯得到一个虚假的安慰,又阖着眼睡过去。
他冬天气更弱,血氧始终上不去,嘴唇泛着令人不安的霜白。侧身躺着,如此瘦削。鼻梁上没有那副时刻反射着阴阳怪气的镜片,像卸下最后一道防线,极其脆弱的样子。
骆为昭核对完所有资料,签字、摁手印,再次推门进来,把档案袋交给肖翰扬,“都签好了。你再对一遍。”
肖翰扬接过,老实交代:“骆队,裴总喊了你三次,我代应了,没事吧。裴总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还好,就是前两天降温冻着。”骆为昭摆摆手,“枪伤落下的老毛病,要静养。”
肖翰扬“哦”一声,就十分没有眼色地在房间里复核起来。
骆为昭:“……”活该你被司法局踢皮球啊老弟。只好当他不存在,毛巾蘸热水后拧干,给裴溯擦冷汗洇湿的脖颈。
要静养,他对谁都这么转述医生的判断。
这已经是比去年要好许多的情况,人虽然一直昏沉,但确实只是受冻后身体机能跟不上导致的体弱。不用住院,不用再经历一次仅把希望寄托在仪器上,人力唯一能做的是祈祷。
体检报告上所有“正常”的指标让骆为昭茫然,数字定义的健康是如此渺小可笑。裴溯这样,起卧都困难的状态居然也算是正常。
他宁肯不正常,这样至少有解决方案可以实践。
这种无助的静养,更像是悬而未决的利剑,让他感觉灵魂被放上一把大火,几乎要烧得他灰飞烟灭。
肖翰扬核对完,正打算走。
裴溯突然开始咳嗽,一串细密地震动,连带着眼皮和睫毛。身体蜷缩起来,绸缎睡衣被他摁在胸口的那只手揪皱,泛着冷淡的光。
他大概是真没力气,被骆为昭扶着,才能侧身撑着床垫坐起来。被子滑到腰间,解开两颗扣子的领口透出突兀的锁骨。坐又坐不稳,头靠在骆为昭的肩膀上,咳得发丝从耳后垂到耳前,遮住半张惨白的脸。
余光扫到自己,还能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好久不见啊。眼镜儿。”接着又是咳嗽,肺里空洞地像纸片被吹鼓,再被扎破。
肖翰扬帮忙倒杯水进来,得了一句谢谢。他试图帮忙,骆为昭说倒也没有这个必要,快走吧您,看着您更来火。
肖翰扬走进来,肖翰扬走出去。
平底锅跑进来,平底锅跑出去。
房间里昏暗的光游移不定。
骆为昭想起小时候被骆丞牵着手,一只大手就可以扣住他两只手腕,将他吊起来像猴子一样荡秋千。他比划着裴溯的腕子,眼眶通红,将这才两天就瘦得能摸到一把骨头的手掌,捂在自己的眼眶上,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睛里喷发。
别哭啊。
裴溯张嘴,用气声说。没事的,过几天就好。
还有人呢。
骆为昭心说,能有什么人,我看你是病糊涂了,都这时候还分精力安慰我,明明最难受的人是你啊。
但手下仍旧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他,慢点吸气,吃完药再睡会儿,睡醒晒太阳,哥哥陪你呢。
天气预报言出法随,暴雪就到今天中午停止。久违的太阳从云层后冒头。
时值两点,大地热气上涌,阳光扫过两个人交缠的颈窝。
裴溯看着终于好些,说睡不着,躺久骨头疼,最好能垫在你身上,可你又不上来一起,官人。
骆为昭无语地轻推他埋在自己胸口的脸,说,等你好透再说吧。
四目相对,漆黑的瞳孔里只有彼此。裴溯露出一个介于“讨赏”和“安抚”之间的笑容。甚至还带着点微弱的歉意,两根骨头凸出的手指在骆为昭手心里画圈,又敲敲,划出一个卡带的造型。
骆为昭会意,把游戏机递过去。他不咳就看起来精神点,身后支着一高一低两个枕头,反正睡不着,顶着头晕捧着switch窝成一小团打游戏。
骆为昭拉开窗帘,难得一见的积雪反射着阳光有些刺眼,楼下停着一辆红色高尔夫。他走出房门打算洗杯子,还有从昨晚到今天中午堆着的碗,只见肖翰扬还没走,呆坐在餐桌前也不知道想什么。
骆为昭大惊失色:“……你怎么不走?还有什么事?”怎么真的有人!我草,合着裴溯成仙了,眼睛不睁都能知道有人。
厨房里的碗倒是已经洗干净,挂在滤网里滴水。什么田螺翰扬。
肖翰扬:“骆队,你是不是忙不过来,要不我帮你铲铲猫砂什么的吧?”
骆为心说你们夫妻俩可也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一个个上赶着关心孤寡老人给我当继子女是吗,我这儿又没有皇位要继承……他大骂:“滚蛋滚蛋赶紧滚蛋,看着你就烦,没事少上领导家里来啊!还有没有点隐私,上次打火锅就不该带你。”
肖翰扬没理他,自顾自地走到房门口,这时候他又突然像机器人加载成功情商数据包,知道要先敲门,重复问裴溯:“裴总,我下半年常驻滨海湾,反正离得近,要不帮你们倒倒垃圾什么的?”
骆为昭在他身后喃喃道:“这时候倒分得清大小王了……你小子原来不会是演我吧……什么倒垃圾,我看你就是家里最大的垃圾……”
裴溯专心打游戏,脑袋一片浆糊,怔愣一会儿,不明所以地看向骆为昭,眼神传递情报,最终同样拒绝:“不用。”
肖翰扬并非全然不通人情。
他能调到sid,能调到司法局,又能调到监察署,固然有自身性格有问题四处被排挤的原因……但骆为昭的作用首当其冲。
多少人在不合适的岗位一呆就是一辈子,连跳出去的可能性都没有。方块妄想嵌入圆形卡槽,又不愿意打磨棱角,那自然是“不适应”。
磕磕绊绊闯进系统这么多年,只有骆为昭愿意给他试错的机会。也是托福,在乱七八糟、横冲直撞后,最终找到监察署位置发光发热,虽然职级不动,未来更是需要摸爬滚打,但好歹找对位置。
社媒上都说同事做不成不真朋友,这是事实。可骆为昭是他进社会以后见过最公义的人,张氏兄弟倒台sid改朝换代,他能顶住空降的压力,把位置让出来给一线拼上来的各位,后来又选择急流勇退,他家属岚乔倒成最大的受益者。
肖翰扬只是直楞,并非蠢钝,别人对他好一件事,他就能记一辈子。骆为昭请五天公休,一天扣一千二,加起来比他半个月工资都高,碗筷顾不上洗,三袋垃圾堆在门口,骆监察长都联系不上他儿子……裴溯,裴溯又这个样子……
社会身份是鱼鳞,刮去一片片“一个前领导”、“半个师傅”、“半个引路人”、“半个月老”的标签,皮刀鱼叩问自己本心,得出的结论是他看不下去,他想帮忙。
骆为昭站在门口训他:“这位监察署的同志,你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别一天到晚奇思妙想添乱,别把我从休假中拉出去开形式主义的学习会就算帮忙了好吗?”
绝情大门嘭咚一声关闭,一秒也不多留。
肖翰扬当天灰溜溜地回去上班,然而骆为昭那股“聆听他人意见,保留自己判断”的工作作风,他有模有样学个七成。
接下来一周,也不管别人需不需要,就硬上门当他的田螺男娘。
但老实人笨办法,多少减轻点压力,至少不用下楼倒垃圾还提着一颗怕人咳醒的心。猫也不用一天到晚吃预制罐头,有点现煮的鸡肝鸭胸品鉴。
雪化透,气温回升,整整花上一周时间,裴溯终于能正常走动,复查也没太大问题,骆为昭喜上眉梢。
时间又恰巧赶上冬至,肖翰扬还靠着没眼色,硬蹭走一碗常鸣老家送过来的奶香羊肉炖的汤。
骆为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猫得老伴,种二杠子得棒槌。
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人有好报。
八月的倒数第二个周末,热浪被海风打散,又进入“每天傍晚都值得出门”的好日子。
骆为昭开车与裴溯一同送慕小青和她的姐妹去看演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