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公主的“死”,若要说好处,恐怕只有一个。臣民对公主的诋毁骤减,人们终于愿意相信,公主不带兵迎敌是因病,而非懦弱。
锣鼓声渐渐息了。
冥辛睁开眼笑道:“不愧是尚国,礼乐也这么好听。”
圣上回笑:“听说婺国的音乐狂放浓烈,朕一直很想听一听,此次和谈后,这个心愿就不远了罢?”
冥辛直摇头,“欸,我劝陛下还是别听得好,那种音乐就是发疯,又是吼又是叫的,一点都不美,与尚国的没法比。”冥辛向后一仰,双臂枕头,一派悠然自得,惬意道:“我这几日在京城待着,只觉得菜吃着香,花闻着甜,连风也比婺国得柔,那个词叫什么?哦,乐不思蜀,就是我现在的心情了。”
圣上道:“大王尽可在尚国多留些日子,朕一定让人好好招待。”
“我正有此意,”冥辛稍坐直,双手按在玉案上,俯身向前,跃跃欲试道:“其实,我想在尚国住下了。”
住下?你一个婺国大王在尚国住下算怎么回事?我一时惊疑,再看众人神色也与我差不多,皆前伸了脖,瞪大了眼,怀疑听错的样子。
裴相率先收了脖,端正道:“这位婺国大王,莫再说笑了。今日在此,日月山川都是见证,我们就速速进入正题罢,”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起身置于玉案一端,“这是我尚国拟付与婺国的赔款,内有襄钟、玉磬、玉椟之类礼乐之器,也有广车、軘车、箭羽之类军械之器,还有丝绸香料、珠玉陶瓷等等便不赘说了,请大王亲自确认。”裴相张嘴说了一串物什,像要显得尚国多物博多产似的,只让我觉得有些悲哀。
那卷纸在冥辛的手边依旧是卷拢的样子,一向周到入微的裴相竟未将其展开,而一旁的六娘也一动不动,似乎也不打算启开。这开个卷纸也要锱铢必较的吗?两国之交果真复杂得很。我摇了摇头,膝盖向前挪了挪,惟有我这个今日在哪一边都格格不入的人才适宜做了。
未料想,冥辛却先一步抬了手,“啪”地拍在那卷纸上,众人又皆是一小惊,冥辛笑道:“我刚刚说的可不是玩笑,我真决定不走了。”
圣上终于皱了眉,低声道:“你究竟何意?”
“听说很久以前有一种很好的制度,”冥辛慢悠悠道,“一个帝王可以在生前自愿将权力让渡给另一个人,无论血缘,只因为那个人更有才,更能治好国。我看了古书上这一段,实在感动不已,多么大公无私、为民着想的帝王?陛下博古通今,一定知道这叫什么名罢?”
霎时,玉案的另一端如冰封冻,悄无声息一片死寂,而我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咦?”冥辛又道,“莫非是我记错?葫芦你说说,是有这么个东西罢?”
六娘正肃道:“王上所言无误,确有此事,古时称‘禅让’。”
“对,就是禅让。”冥辛笑道,“陛下,打个商量,咱们也效仿上古做法如何?”
“滚你个蛋!”一旁的右将军拍案而起一脚蹬上,提剑道:“我说你怎么亲自过来,个崽子原来打这个主意,告你没门!找你的蛇宝宝玩,别蛋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惦记咱们来了。”右将军武力卓群,就是不爱读书,嘴上时常没个把门的,若非尚国先后折损了众多大将,今日其实是轮不到她上的。
可此刻,我怀着最真诚最崇敬的心情要对她说一句:尚国有你。
冥辛这次实在嚣张至极,过分至极!这人究竟懂不懂谈和是什么?尚国虽求和,又不是要送国玺,如此得寸进尺,真让人恨不得将之踹下誓坛。
难得连裴相也同仇敌忾:“誓坛之上,岂容你这样胡言乱语?这位婺国大王,你做得未免太不像话了!”
我在狂怒之余,没忘了看圣上的神色,圣上起先亦十分愕然,之后渐转平静,但眉头仍锁着一丝愠怒。看起来圣上对冥辛这番话是无预见的,这么说,圣上与冥辛之间私下谈的事并不在此。
那么公主……冥辛刚说禅让时,我乍地想到或许冥辛以公主为质,早已暗地逼过圣上,誓坛不过是将事情在明面上重走一遍罢了,但现下看来冥辛说的那句,公主并非筹码,非是假话。她的筹码是她身后的千军万马,人质这一套,她不稀得用。我向那一半圈的闪光的银盔望去,无声悲叹。
冥辛惊疑道:“我不像话,我过分?这从哪说。要我说,明明是你们更嚣张些。我听说以前打仗,打输了的人想求和,那得国君披头散发,不穿衣服,一手还牵个羊,另一首再拿个矛,跪着去胜者面前呢。葫芦,你告诉她们,有没有这个事?”
六娘速道:“王上所言极是,这叫‘肉袒牵羊’,乃是上古的投降礼。”
冥辛接着道:“是罢。当然这么做,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可你们呢,别说肉什么羊了,你们连到城门口接一接都不干,唉,还要我到你们宫里觐见,去了又在殿上嫌弃我家鬼蛇。你们摸着心口说,你们嚣不嚣张?我够不够忍?”冥辛说罢,别过头长叹一声做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
这厮实在太可恨了!我这会儿真想给她一脚踹死。
“还谈啥!陛下!这鬼头压根不想跟咱们好好谈,咱也别客气了!就打,死打!宁可鱼死网破,咱也不受这窝囊气!”右将军暴跳如雷。
“好!”我不禁跟道。右将军看过来,彼此交换了一个感人肺腑的眼神,俨然都忘了此刻你在这一边,我在那一头,一张玉案的距离。冥辛又笑着侧看我一眼。那一边,尚书也悄悄拉了拉右将军的衣袖,轻轻说了什么。
“咋的,怎么没人了?”右将军又咆道,“公主殿下,郡主殿下是不在了,那咱大尚国咋就没人了?不还有雍陵王吗?!”说到这,右将军倏地一顿,脸色一黯,少顷又陡然拔高了声响:“反正我就站这,让我打仗行,让我认婺国人做君,不如先毙了我。”
右将军的声调越说越有些悲,我知道她是想到了雍陵王。
雍陵王曾对她有知遇之恩,领她进了军营,又多有提拔。而今日,这样重大的日子,她本该与圣上一起登坛,坐在这里为尚国论争,可她干脆连面也不露。自从汋萱的死讯传来,却无人应和与她去前线迎敌,再到如今投降,雍陵王似乎已对尚国彻底绝念。
冥辛道:“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用禅让的方式。这位有骨气的大人,既然你会打仗,那你也一定知道你们抵抗不了多久,婺国军队一路攻到京城费不了多久,到时候我还是会称帝,到时候你还是要认我做君。结局都是一样。而我给你们一个不需要流血的方式。或许你喜欢冲杀在前,你手下的兵也喜欢拼尽全力,可你们尚国的百姓又怎么说?她们手无寸铁,胆战心惊,被迫等着听并不给人以安慰的战报,她们真的喜欢打仗吗?陛下,我想你一定会有答案,而这个答案不会被你的子民唾弃,而会被视为仁举。”
冥辛忽然说了很多话,而且神色不再嬉皮笑脸,收了痞气,我恍然有点不认识她了,我甚至想起了那个二十年,难道她在暗牢说时是真心的?
我猛地掐了自己一把,我怎么又险些着了她的道!此人最擅长的不就是以情动人,叫人不得不信她、从她、护她。
然而圣上似乎已进了她的套,眉间的愠气越来越消淡,换之以哀沉的凝思……糟糕!我暗道不妙,圣上素来最不忍子民受苦,禅让的确是最可能符合圣上心意的方式。
圣上阖了阖眼,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我许你了。”
第七十八章
“陛下!”
裴相与右将军齐齐喊道。右将军甚至拔了一半的刀就要向冥辛斩去,是被另四位大臣生生按住。右将军怒吼一声,似要旋身甩开阻拦。
“将军,”圣上道,“朕还未退位,你就已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吗?”
”陛下!”右将军愤懑道,“这鬼精满口放屁,她懂什么,我尚国的人会怕她打来,我尚国的人绝不不战而屈!陛下,您莫把人看扁了!”
“陛下!”裴相亦劝道,“莫要中了婺国人的计呀!她婺国正遭了内仗,焉知她们还剩多少兵力,只要撑过这一段,她们根本消耗不起呀陛下!您看看天上的列祖列宗,您忍心她们的在天之灵蒙受这样的屈辱吗?陛下三思哪!”
冥辛斜睨了一眼裴相,笑道:“我们有多少兵力,你们大可拿命来试,看撑不撑得住?至于什么祖宗,若真有在天之灵,那恐怕早在看到你一男相站在这时,就已经狂吐飞瀑血,淹了这尚国啰。”
“你!”裴相伸指一戳,怒对冥辛。
“不可无礼!”圣上喝道。裴相气得全身发抖,终是收回了手。
冥辛这席话倒点醒了我。我还纳闷今日裴相怎么也转了性,和我们同仇敌忾起来,之前裴相可一直是投降派的领军人物。
原来如此,若是真禅让给了冥辛,那裴相的地位就难说了,毕竟除圣上外,肯对男子另眼相看的君主,实在打着灯笼也难出第二位。如此,对于裴相今日的种种,我对其居心也不免犹疑,究竟是为尚国还是不过一己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