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毕竟只是如果,像我这样的人从来不去多想如果。
灯影摇曳,发出哔啵的响声。
我重新坐回座位,只觉身轻如燕,心海无边,波光粼粼地闪着亮光。心一宽,一敞亮,我就想问些以前不想问的事,譬如,“你和冥辛究竟怎么相识的,怎么我一点不知道?”
沅芷夹了一片笋吃,她今晚光顾着献殷勤,自己没吃过几口,这会儿大概饿了,“其实那时你也在场。七年前我们下山玩,那天正好是婺国的什么日子,我们去凑热闹。当时街上横空飞来一个小孩,我当然跃身接住,那小孩就是冥辛。她当时被人追打,我看她可怜就带她去小摊吃了碗面。”
“就这样?”我愕然道,只觉有些莫名,如此就芳心暗许了?再一想,从天而降,宝剑出鞘,身上兴许还环着一抹香,或许真的令人难忘?又是这样的一张脸……
“可是,”我疑道,“那你和她打仗那会儿,她怎么认不出你?还给你下毒!七年前我们十五岁,长得不差太多罢。”
“戴着面具呢,节日么,街上人人都戴面具,冥辛也是有面具壮胆,那天偷得比较狠。”
我更惊,“那她后来怎么知道是你?”
沅芷猛吃了几口,稍稍填了肚,暂时停筷,抬眼道:“因为颈上的印记,接她的时候被她看到了罢。然后在暗牢,可能衣服有些乱,也被她看到。”
竟然是那个桃花印记。
原来冥辛喜爱桃花,不是巧合,我又想起那句蹩脚的暗号,不禁摇了摇头,此人真会痴人做梦,而且错得离谱,她心心念念的人此生最不喜的就是桃花。
但我仍有一个疑问,“那她怎么会以为你在婺国的王族?似乎还是为此去参加的受试。”
“这可能要问你,恐怕你露了馅,不慎叫了我一声,”沅芷笑道,“不过似乎她跟来过太清山,不知怎么打听到我是出来修行的王族,已经回了宫。”沅芷举起筷,顿了一顿,忽然哂笑道,“谁会以为那是远在万里之外尚国的公主呢?”
我顿时涌上一丝刺心的酸疼。但沅芷笑过,就像没事人似的,又大口吃起饭,叫我也快吃。我也笑了笑丢开,放开肚皮和她同吃,一锅乌鸡汤最后吃得只剩一口锃亮的锅。
这一夜我睡得极踏实,极香甜。第二日醒来睁开眼,想起以后不必再一早采药去,顿觉舒心,再向枕边一望,又动了动春心,闭上眼笑着睡去。等再睁开眼时,往身边一探,空空的人不在,一时惊慌,难道我真做了场梦?连忙下床,跌跌撞撞跑出来一看,屋外摆着张桌,立着个人,那人在桌前作画。
春日融融,人如玉树,光映照在我心。
我一蹦一跳地走近,忍不住地笑。沅芷侧过头看我:“你是做了什么好梦?”
“什么梦都比不上!”我脱口道。
沅芷笑道:“厨房有馒头,你吃了来。”
“好嘞,……咦?”我转身,才察觉今日屋外静得出奇,“哇,她们真的走了啊!……哇!我的田!”屋外的那亩田焕然一新,留下两行紧促密实的大脚印。
沅芷道:“她们好像翻完土还种上了。我昨天买的那包籽,空了。”
我跑过去看,放在篱笆架上的一包籽果然没了,乐道:“太客气了哈,走了还留份礼。”又往田上一瞧,脚印紧实、深重,不由浮起她们大半夜不睡觉,穿着银甲银靴,哼哧哼哧踩地的情景,不免忧道,“你说,她们踩得会不会太紧了?种子在底下能活不?”
沅芷也有点不确定,“应该不会罢?”
我挥了挥手,“算了算了!要相信种子,相信四季豆……”
“相信阿盾们。”沅芷接住。两人相视大笑。
我去厨房吃了饭,将竹榻搬出屋外,躺上去小憩。闭着眼,油然而生一股似曾相似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凌粟家的花架旁,也是这样闲躺着无所事事,便有些怀念,“不知凌粟小鬼怎么样了。”
沅芷忽然唔了声,开口道:“昨天忘了说了,我们得给凌粟写封信,冥辛说她差点被凌粟暗杀。”
我差点从榻上摔下来,震惊道:“冥辛跟凌粟?!”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怎会有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
“不是春试过了么,凌粟这样极有潜力的,当然考中了,”沅芷搁下笔,皱了皱眉,“似乎有一种传言,说我是被冥辛仇杀的,而你又为我去杀冥辛,只是仇杀未果反被杀……凌粟可能信了传言。”
我刚想说这种乱七八糟的传言,凌粟小鬼怎会轻信,便猛然想起凌粟似乎是见过冥辛的,就在淮县的小院子。当时我还写信叫她务必留意……这,这么一遭,这传言别人不信,凌粟也第一个信了。
我道:“好,这事交给我。”沅芷应了声,便又低下头画画。小屋一时变得安静。
我闲躺了一阵后坐起,四下走了走,望着忽变得冷清的茅屋,慨道:“她们乍一走,还有点不习惯。”
沅芷头也不抬道:“你若是想,我这就追回来。”
我立刻上前环住她腰,调笑道:“说说,说说嘛!她们不在可干的事就多了,”我抵在她肩上,向纸上看,“你画什么呢?”
“纸钞上的图纹要换一轮了,冥辛让我帮忙画一套,不过我还没想好,你有什么主意?”
我踱开几步,在脑中一顿搜刮,蓦地想到了一样,踌躇片刻,还是道:“画海棠花怎么样?”
沅芷的神情顿时一凝,半晌,提笔轻声道:“也好。”
一时两人都有些黯然,沅芷有些心事重重,我重新躺回了竹榻。
这半年,我和沅芷过得颇为清闲自在,却一直有意避免谈起一个人,但无论是我还是沅芷,都会无数次地想起她。沅芷偶尔会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山峰,我便知道她又再想,又再自责。其实最对不起的人是我,但沅芷始终觉得自己是最令她失望的人,连她整装出发,自己也不敢在城墙上现身。
我忽然道:“我一直觉得汋萱还活着。”或许我不该说这样的话,像一种可耻的脱罪,可我还是说了,因为这确是刻在我心中的一种感觉,而我希望它能减轻一点沅芷的痛苦。
过了很久,桌子后边的人道:“但愿如此。”
我知道她并不信我说的。
半月后,我的四季豆不负所望,从坚硬的土里昂然长出了幼苗,我和沅芷都大感欣慰。我这几日常常蹲在田边,观察它们浅绿的幼叶,柔嫩的幼茎,经过一夜又长大了几分,十分乐此不疲。
今日我也慈爱地拂过幼苗,心满意足地起身。转身正欲进屋,忽然瞥见篱笆架上亮亮地挂着块玉。我心下疑惑,这乡野山间的,石头到处见,这玉从哪来?忙上前取下,一细看,顿时从头到脚流窜过一道惊电,全身发麻——这玉是当初沅芷交给汋萱的那一块!
我捧了玉冲进屋,沅芷正卷着袖子抹桌子,我递上去玉,她双眼霎时张大,迅雷之势从我手中拿走,凝目看了一眼,激动道:“天哪,这哪来的?”
我亦十分激动,胡乱往外一指,道:“篱笆架,篱笆架上!是那块玉对吗!”
沅芷重重地点头,颤抖不已,“她活着,她还活着!”
我抓起她的手,“我就说活着!”
“她真的活着。”
“是啊!汋萱还活着!”
我二人双目对望,久久说不出一句别的话来,只是一遍遍重复,却好像还是第一次说出口。然而好像谁也没留意到这个旁人看来有些诡异与可怖的场面。
等我们都有些平复过来后,沅芷坐到椅上,不住地摸着那块玉,有些恍惚:“怎会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这会儿有一堆话要说,这些话原本都积在心里,被我反反复复地咀嚼过,这会儿终于能一吐为快,“沅芷,你还记不记得淮县有一个开酒楼的,汋萱去淮县就是住的那里。”
沅芷望过来,“我知道那个人,你为何忽然提起她?”
我兴奋道:“我之前一直觉得汋萱还活着,就是因为我一直相信汋萱被那个人救走了!只是希望微渺,我不好说。冥辛说,跃下悬崖时,山间有琴声。汋萱曾跟我说过,她和那个人初次相见就是在山间,那个人本想寻死,却说汋萱的琴弹得太差而不想死了。但那人从未在汋萱面前弹过琴,我想,山间的那一声,一定是她来还汋萱的。”
“还有这样一段旧事,”沅芷的声音飘忽,“如果真是她,那就太奇了。”
我咧嘴笑,“管它奇不奇,汋萱活着这事是板上钉钉……”忽地,我想到一个不好的可能,如果这块玉只是汋萱死前托人送的……
沅芷像是看出我心事,笑着道:“不会是别人,悄无声息地放在篱笆架上等着人去发现,这是汋萱的作风。”
我想了想,深表认同,换个人起码会敲门。“沅芷,所以你一直知道汋萱对你……”
沅芷将那块玉轻轻放在桌上,望着我道:“或许连她自己也并不真的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