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浮心下一亮。
是啊,这人刚吃完亏。
雷老四站起来,差点崩掉上衣扣子,铿锵有力:“这次绝对没错,我有朋友认得住建局的人,他去开标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准没跑!你赶紧跟邓宇商量,我一把付你们25万,他不刚结婚吗,哪哪都要用钱吗不是,反正你问问他。”
“知道了。”万荻声说。
“要转让吗?”纪浮问。
“得问过邓宇。”万荻声拿钥匙开门。
楼下有小孩儿在放烟花,从窗户看下去,空气里飘着烟花炮仗燃烧过的烟雾。老居民楼的隔音不好,能听见邻居家年夜饭很热闹,酒桌上高谈阔论,大门开着,迎接过来拜年的亲戚。
万荻声晚上煮火锅,火锅底料先炒香,另起一锅煎蛋,煎好蛋后涮锅炸酥肉。他多数时候比较沉默,尤其手上在做事,几乎是一言不发。来倒盐巷子的一个多月里纪浮确认了他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这点很重要。
纪浮已经什么都没了,他起码要在能力范围内让自己过得舒服。
“我来。”纪浮把菜篮子拿过来,“直接洗吗?要掰一掰吗?”
他问的是小青菜,万荻声说:“随便掰一下。”
“好。”
瑁城这边春节看春晚的家庭不是很多。趴在天台墙边,从房子里穿出来春晚的电视声不多,这一片以麻将声和打牌声居多。
间或听见有人了摔扑克欢呼尖叫,然后开始吵架,大约有人不服要看对方底牌。不过很快就能听见那句百试百灵的“大过年的”。
纪浮像个春节声波收集者,仔细认真地听着。
万荻声在旁边点烟,站姿很随意,低着头看手机。纪浮向他伸手,他犹疑了下,还是递过去了……自己的手机。
“给我这个干什么?”虽然没有想窥视,但眼睛扫过去还是看见了他在搜瑁城的招聘信息。
“我以为你要看我手机。”万荻声说完,跟着解释,“因为你没带手机上来。”
纪浮手机一直放在餐桌上。
“没有,我要烟。”纪浮把手机还给他,“那个雷老……几?”
“四。”
“四。”纪浮点头,“不用信他的,但铺子要是真想盘出去,到城里找工作也不是不行,他有句话说的不假,技术工种很好找工作,反正你钱快还完了,换个环境对自己或许是好事。”
万荻声从烟盒里磕出一根来,连着打火机递给他:“我明白,就随便看看。”
铺子是邓宇的,原先邓宇他们家在另一条街上做生意,那条街也是拆迁,安置到倒盐巷子来。所以铺子转不转,是邓宇说了算,虽然万荻声明白这种决定邓宇肯定要跟自己商量,两人本身就是发小,又一块儿干这么多年活。
不过万荻声是决定好了,铺子随便邓宇处置,所以他才提前了解一下城里招聘。
“换个环境会好吗?”万荻声问。
“可能吧。”纪浮徐徐吐出烟,眼睛看着那团烟消散在夜色里,“但我换了环境后很好。”
“你……好吗?”万荻声又问。
“非常好。”纪浮果决,毫不犹豫,没有任何修饰词,“去年这个日子、这个时间,我在公司加班,办公室在31层,隔壁大楼的这层也亮着灯在干活。我点了个外卖,给骑手打赏了两百,骑手在app上给我发了个‘新年快乐’,那是我去年获得的第一句祝福。”
万荻声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多。
楼下小孩子拿着呲花跑着画着圈儿,马路上车很少了,倒盐巷子另一边乱七八糟地停着私家车,这日子不会有交警来贴罚单,这边还没装上电子眼。
纪浮换了个姿势,斜靠着,刚好看看六合茶楼。他笑了:“这赌场,烟都从窗户缝里飘出来了。”
万荻声也笑了:“他们家过不过年都这样。”
天台好像成了两人之间比较默契的地方,吃完饭上来吹吹风,抽根烟,闲聊一会儿。
纪浮对别人的人生没什么掌控欲,他觉得人应该去体验更多不一样的东西,不过这话他不想用嘴说出来,它不是个能够泛泛而谈的话题。
于是他继续抽烟,然后打了个寒颤:“真冷。”
“回去吧。”万荻声说。
“再等会儿。”纪浮朝马路那边看,“怎么没人放烟花,瑁城查得严吗?”
“这两年查起来了,去年还有警车在路上追。”
“路上追?”纪浮惊讶。
“追卖炮仗的。”万荻声说,“卖炮仗的骑电三轮。”
纪浮咬着烟,眼睛瞪着,整个圆溜溜的瞳仁都露出来了:“警车追不上电三轮?!”
万荻声赶紧移开视线,在锡箔纸折的小碗里弹了弹烟灰,说:“对,后来邓宇听别人说,是民警按照规则必须得追,可以追不上,但要有这个抓捕的行为。可能……可能这边都比较不容易吧,又是过年,象征性地追一追就算了。”
“哦……”纪浮点头,明白了。
“听说的,不知道真假。”万荻声强调。
“都无所谓。”纪浮笑笑,“听那话忽然觉得有点荒谬……所以还是有人偷偷卖烟花吗?”
不过还是没人放烟花,纪浮想看那种在天上迸散的,很亮的烟花,他很久没看过了。刚好前两天看了部电影,人们在跳舞、喝酒,男主和女主聊着恒星诞生和死亡时所绽放的光线,接着,场地外的烟火腾空。
非常、非常绚烂的烟火,将夜空照出蓝调。烟火总是出现在令人幸福的地方,或者说人们在感觉幸福的地方放烟花。
他现在很想看烟花。
“走。”万荻声按灭自己的烟,“带你去买烟花。”
“嗯?”纪浮的烟差点从嘴里掉下去,“不了吧,我不想在路上被警察追。”
万荻声摇头:“往镇上去,那有个广场给放。”
纪浮在犹豫,他夹下烟,转过去手肘撑在围墙边缘支着下巴,发出“嗯……”的声音,又看看万荻声。
万荻声继续说:“广场上还有摆摊的,卖灯笼、棉花糖、沙茶肉串。”
纪浮咬着烟笑了:“还不够,我太懒了,你得说点我更感兴趣的。”
万荻声走过来,靠在他旁边的围墙上:“广场上放露天电影。”
纪浮又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在万荻声看起来模糊又视野摇晃,像个不够稳当的相机在拍他,他眼睛不知道该在纪浮的哪里对焦。脸、喉结、翻飞着的头发,还是他去唇上夹走烟的两根手指。
他笑起来很好看,有一种什么都不在乎,去哪里都无所谓,无拘无束的感觉。谁都握不住他,前阵子那个姓林的女士不能用高薪工作把他带走,今天他也不一定能用镇子上能放烟花的广场把他带走。
他自由,这种自由是看过了繁美缭乱的尘寰,高坐云端。现如今他不再回忆过去也不会惋惜,更没有消沉挫败。所以什么都带不走他,同样也未必能有什么把他留下。
“都放些什么?”纪浮问。
“我不知道。”万荻声呆呆地看着他,“一起去看看吧。”
纪浮走过来几步,把烟灭在锡箔纸碗里,摁在万荻声那根烟头旁边。他们已经靠得很近了,万荻声最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很想触碰纪浮。并不是想在他身上动手动脚那样下流,是一种近乎渴感地想要贴着他、挨着他,就像现在,只要他靠近过来,万荻声下一步就想把他抱住。
“太冷了。”纪浮今天没有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那就不……”
“我在车上得抱着你。”纪浮说,“行吗?”
“嗯。”万荻声气息不稳。
纪浮发现他又紧张了,故意问:“真的行吗?”
“真的。”
第14章
那是个画质一般般,声音很小的电影,没有字幕,西语还是意大利语,纪浮分辨不出。分明是半人高的音响,但发出来的动静像是给善良黑色拉布拉多裹上毛领子冒充藏獒,它根本不叫唤。
广场上没有人在乎这个用投影仪放出来的电影,周遭纷乱的光线和各色灯笼导致投影幕布上本来就不太清晰的画面更加模糊,纪浮没再接着看。转过头,万荻声不知道去了哪,恍然间他好像误入民俗影视作品里的某个热闹集市。因为是除夕,人们打扮得光鲜亮丽,小姑娘穿着带着毛绒边的大红棉袄和兔子棉鞋。纪浮慢慢走着,摊贩们锅里翻炒的烟雾和炮仗烟花放过的雾气环绕在人群之间。
尤其当几个穿古装披大氅的年轻人迎面走过来时,让纪浮产生了极强的不真实感。他再度回头试图去找万荻声,两侧叫卖的摊贩推车上有彩色灯串,绽出散光一样的线条。它们在纪浮的视野里拖帧,这个不认识的广场、不知道名字的小镇、云里雾里的方言,让他产生轻微眩晕感。
他被捉住了,在跟着人群走了大约两分钟后,万荻声捉住他的手臂,问:“你怎么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