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真的从早上出去忙到现在的万荻声去给他拿了瓶水:“辛苦你了。”
纪浮笑了。
大约一刻钟,邓宇回来了,带着和雷老四签好的合同以及纪浮叮嘱他的转让所需的所有材料。邓宇回来立刻便坐下,一声不吭。万荻声过去拍拍他后背,他才回过神来。
他说:“老万,这店不是我们的了。”
“但你得到了60万。”万荻声提醒他。
“哦对哦对!”
万荻声走了。
“你上哪去啊?”邓宇问。
“我摩托车没锁。”万荻声说。
纪浮喝了小半瓶水,打量着坐门口失魂落魄的邓宇。他大约明白邓宇在失落什么,失去一件熟悉了很多很多年的东西,这句话远远比它听起来的要沉重得多。
万荻声的车停在小门那边,他锁了车回来店里时,恰好程倩也到了。
“欸?”邓宇很意外,“这么早?”
“嗯,跟老板说了一声提前走了。”程倩进来后跟那俩人点点头,邓宇连忙把凳子让给她,顺手把她包拿过来。
纪浮听她一坐下就叹气,问她怎么了。
“一直不发工资,我礼拜一去问了会计,会计说提交银行了,怎么提到今天还没到卡啊。”程倩拧着眉毛。
纪浮手支着下巴:“财务嘴里的‘提交银行了’约等于你鸽王朋友说的‘我马上就出门’,结果三小时后你见到她了。”
程倩还是很苦恼,皱着眉。
“别烦。”邓宇把合同朝她一递,“咱们现在有60万!”
“你得给老万分点儿啊。”程倩说。
纪浮听得出来程倩不是在说场面话,她是真的担心邓宇这脑子会被60万冲昏狂喜而忘记。邓宇点着头说放心放心。
最近程倩的情绪不太好,就连三五天才见她一次的纪浮都看出来了。
左右他猜测是倒盐巷子拆迁的事情。人对未来总是恐慌,纪浮明白的,这样一想,他偏过视线去看万荻声。万荻声坐在他身边,稍矮一些的那个凳子,是他们平时在店里吃早餐坐的塑料凳。
因为万荻声戴了棒球帽,纪浮看不见他的脸。
“把帽子摘了。”纪浮说。
万荻声摘下来,搁在收银台的一角。
程倩不看那些文件,邓宇就拿过去给纪浮:“你帮忙收一下吧,我跟倩儿家里不适合摆这个,前几天她差点没找见结婚买的金链子。”
“行。”纪浮拿过来先看了看。
“没什么的。”店里静了半晌后,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三个人同时看向他。
纪浮说:“只是拆迁而已,不要觉得是天大的事情,我们生命里总是被这种‘天大的事情’支配情绪,但其实可能过去几年,发生些更大的事情,拆迁就像是袁大满昨天摔坏的电话手表……没什么的。”
他把材料一一整合好,站起来,说:“我把材料放上楼去。”
接着他一回头:“搬走要把我带上啊。”
邓宇高声道:“那必须!”
“听见没?”纪浮看万荻声。
“听见了。”万荻声说。
纪浮太了解了。
人总是要走到某个阶段,回头看,才能看明白。
要走到成年才会知道摔坏一个电话手表其实没什么,要走到人生的某个转折点才会意识到拆迁而已,选门面选现金可能都不会差太多,再走到暮年,这些都不是问题了。
行李箱里都是当初纪浮罚缴后允许被带走的东西,一些生活必须品、衣服、证件和几条不贵重的领带。
纪浮把铺子的协议搁在箱子一侧的拉链里面。
然后他去天台抽烟。
万荻声接电话的时候听见他讲话有些含糊,上楼了才知道他当时嘴里叼着烟,在跟他说拿了床头柜里他的半包烟上天台。
“他们俩没吵架吧?”纪浮问。
“没。”万荻声关上天台门,看了眼晾衣绳上的衣服,“结过婚不太吵了。”
纪浮点点头,把烟盒递给他。
夏天傍晚六点多还是亮堂堂的,孙姐站在店门口往外泼掉盆里的水,袁大爷牵着小满慢悠悠地往回走。那边韩建辰最近无心伺候茶楼里的赌鬼大哥们,跟对面伟龙天天琢磨拆迁的事儿,汽修店门口一地西瓜皮。
纪浮说:“想吃冰西瓜。”
“你还在咳嗽。”万荻声拒绝了。
“昨晚我咳了吗?”
“咳了。”
“哎。”
这两天变夜里咳白天不咳,纪浮觉得这流感到后期换人折磨了,因为万荻声睡眠比较浅。
万荻声站在他旁边,手臂撑在围栏也向下看,说:“你以前应该是很厉害的那种人。”
“一般。”纪浮夹下烟,“‘厉害’这种形容要看条件和环境,我以前再怎么样,今天还是卷不好电线。”
“你以前又不用卷电线。”万荻声笑了。
纪浮不想站着了,转了个身直接靠着围栏坐地上,吐出烟:“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万荻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挣扎着。”
“什么?”万荻声低头。
“每个人。”纪浮强调,手腕搭在膝盖上,“都在挣扎,就算住十万一平的公寓,也是挣扎着在生活。”
万荻声眨了眨眼:“起来,别坐地上。”
纪浮拍拍自己旁边:“坐。”
万荻声坐下了。
纪浮还在感冒,整个人没精神,很疲。在店里没表现出来,这时候很想靠在万荻声身上,于是他靠上去了。
万荻声维持着这个姿态僵坐着。搞得纪浮笑出声了:“你放松点,帮我把烟掐了。”
他把烟递过去,万荻声伸手把它按灭在锡纸碗里。
“我们只是在不同的领域。”纪浮越靠着越往下滑,“你在你的领域也很厉害的,所以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复杂。”
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所以万荻声不得不用手臂托着他。
万荻声的身体刚好配合夕阳遮下来一片完全笼罩住纪浮的影子,纪浮闭着眼睛,以前没发现临近黄昏会这么适合睡觉。好吧可能以前都不太睡觉。
万荻声不怎么敢看他,尽管他眼睛闭着的。
不知过去多久了,可能没多久,因为太阳还没完全落山。万荻声忽然感觉脖颈像被小虫子咬到,他垂下眼,纪浮的食指指甲轻轻抵在自己喉结下方,一个对人类来讲很脆弱的地方。
纪浮的手指向上,指甲刮过他喉结,万荻声不敢动,继续刮着他下巴,最后离开下巴尖儿。
纪浮半睁着眼睛:“之前感冒,忘记回答你了,我看得出来。”
“嗯。”
“没谈过恋爱吗?”纪浮问。
“没有。”万荻声说。
“真的吗,长这么帅。”纪浮笑着问的,挪了挪肩膀,换了个角度打量他脸,“我之前同事都以为我贪图你这脸才留在店里的。”
万荻声表情稍有些尴尬,他不适应被人这么夸。
纪浮说:“对了她会这么想,是因为她知道我喜欢男的。”
万荻声快石化了:“哦。”
“你呢?”
“我不知道。”万荻声说。
“你知道的。”
万荻声感觉自己在被催眠,是那种电视剧里拙劣的剧本演出来的催眠。
纪浮又说了一遍:“你知道的,想一想。”
“我喜欢你。”万荻声说完,夕阳落在他正后方。纪浮能看见他脖子两侧晒得发烫,他直接抬手去摸了一下,问:“看吧,你知道的。”
第17章
落日摇摇欲坠,万荻声感觉自己也在跟着太阳下沉。但不是沉没,而是降落,他说出来了,接下来怎么样都没事了。
万荻声侧颈被晒得暖烘烘,纪浮手掌又偏凉,接触时的温差让两个人的感受截然不同。怪异的是两个人都很舒服。
纪浮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倒在他怀里,于是他放下手,从他怀里爬起来。万荻声的视线一直黏着他,跟着抬头。在余晖缓慢消失的过程中,万荻声看着他弯下腰,天台上他影子细长的,弯下来时像一根风拂过的柳枝。
这根柳枝拂来了他的侧脸。纪浮拇指在他唇角按了按,万荻声几乎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在以怎样的频率跳动,所以说心肌不是随意肌这点太重要了,否则每当一个人被喜欢的人亲吻,医院就要驶出一辆救护车。
纪浮慢慢靠近他,问:“接过吻吗?”
万荻声摇头,又张了张嘴,不知道接吻前该说什么,或许什么都不需要说,但他不知道,只痴痴地叫了纪浮的名字:“……纪浮。”
“不对。”纪浮细细观察着他虹膜的颜色。
“哥。”
纪浮低头吻下来时,随着太阳落山,倒盐巷子的路灯不算整齐地亮起来。一个短暂的吻,万荻声像梦里呓语:“就没了吗?”
纪浮失笑,手臂搭在天台边,望着他:“没了,我得缓缓,哥哥也是第一次,你担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