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村口方向,“十九娘呢?”
“她坐车,要晚些时候才到。”小姑娘比划招数的时候,鸭子又往旁边跑了,她喊,“快来帮忙呀。”
犹记得赵家人刚送鸭子来时,鸭子还是拳头大小,全身的毛黄灿灿的,现在全身褐灰色毛,有头骨大了。
“幺叔,鸭子什么时候下蛋啊?”
汤九有些心不在焉,“估计要入秋去了。”
不知家人有没有受伤,他唤斧头,“辛苦你们把鸭子赶回笼,我去外面看看。”
太阳西沉,晚霞映红了天际,沙尘轻扬的官道上,一群人兴高采烈的举着森森白骨竿走来。
这次交手,二十九人受了轻伤,十五人伤势要重点,主要还是缝竹甲的线太细,线断竹甲散架引起的。
汤九的阿姐就在其中。
汤九穿过人群,见外甥女扶着阿姐慢行,脸色难看。
大步上前帮着搀扶阿姐,“你怎么样?”
“没事。”汤小娘回以一个笑,“能下地走动了。”
汤九抿唇,上前屈膝弯下腰去,“我背你。”
“不用,都已经好了。”她撩起外面的半臂衣,欲给小弟看自己的伤,却被一双手按住了。
汤九脸色严肃,“先回家。”
知道他生气了,汤小娘哑了声。
汤九气的不是她,是梨花,他觉得梨花这次太冒失,失了建国的初衷。
合寙乃凶兽,目的是威慑外人不得踏入合寙地界,梨花竟借吓唬的名义和益州开战,这不纯粹把大家伙当傻子吗?
照理他该先去见梨花的,但他扶着妻子,不发一言就回去了。
见惯汤九言笑晏晏,乍然见他冷了脸,村民以为汤娘子伤重的缘故,并未多想。
梨花不注重虚礼,也没放在心上。因为她忙着宽慰心情不佳的赵广安。
医书上没有药丸制作的记载,赵广安想的两个法子都失败了。
一是把搓成渣的艾草熬黏糊后捏圆,火候没控制好,艾草糊了,药性全无。
二是混入米糊糊揉搓,搓是搓出来了,但半天就馊了。
这种放棺材里还行,随身携带就不能了。
是以,等她想起汤九已是深夜了。
隋氏如厕回来,告诉她赵广安屋里亮着灯,估计还在想制药丸的法子。
梨花就想起汤九来。
“汤九郎博学,或许知道制药丸的法子也不一定。”她朝外走,“我劝劝阿耶去。”
一出去,就见李解领着汤九郎从外面进来。
李解小跑上前,“汤九郎说有话想与十九娘说。”
梨花看一眼天,纳闷汤九郎会这个时候来,“何事?”
李解不动声色的扫汤九一眼,低低道,“不清楚。”
槐树下有长桌竹椅,梨花摇着蒲扇,和汤九面对面坐下。
李解站在她身侧,像个忠心耿耿的仆从。
汤九咳了咳,“李先生不坐?”
四根竹椅,旁边还有两根空着的。
李解摇头,并无多余的话。
汤九舔了舔干裂的唇,尽力忽视李解的存在,温声开口,“听说这次受伤的人都能分到半斗粮?”
“对啊。”
“以后也这样吗?”
梨花琢磨他的来意,若有所思,“汤九郎觉得这么做不好?”
她记得汤小娘伤到了腰,能得半斗米补偿不好吗?
汤九没回答,只问,“补偿的粮食从哪儿来的?”
“益州。”
她和闻五有约定,协力挖出来的东西会给他分成,因罗大等人也出了力,梨花也分了些给他们,其余的都堆在库房的。
她答得坦然,汤九忍不住叹气,“十九娘这般阔绰,日后有人故意受伤来获取粮食怎么办?”
看到阿姐受伤的那刻,汤九其实很愤怒。
村里妇孺病残多,梨花要求大家齐上阵不是让弱者去送死吗?
但阿姐很维护梨花。
“凶悍厉害的都叫李先生他们杀了,和我们交手的是普通嗜血者,九弟,我知你担心我,但我们既成了合寙人,就该拿出合寙人的气魄才是。”
“畏头畏尾,永远只能缩在别人的羽翼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九弟,你读书万卷,看得却不如十九娘明白。”
“十九娘派我们迎战嗜血者,不过想激发我们心底的勇气罢了,还有,若不是这一遭,哪儿晓得竹甲不结实?你说将来真要遇到杀咱的,就那竹甲哪儿顶得住事...”
这个伤,伤得值。
这也是汤九半夜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汤家上下唯梨花马首是瞻,既这样,他也要盼梨花好才行。
看梨花陷入了沉思,他又道,“既有人故意受伤,那肯定就有逃兵,到时十九娘又如何处理?”
梨花这人恩怨分明,背叛她的人,当然不能留。
她道,“杀。”
“像杀王家人那样?”
梨花反问,“不行?”
“当然不行。”汤九几乎可以断定梨花身边没有见识渊博的读书人。
搁前两年,家家户户逃荒,遇到那心思歹毒的杀了便是,可梨花现在是国主,是所有人的表率,哪能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的杀人?
第248章
他微微前倾,双手搭在桌面上,声音低了下去。
“礼乐制度崩坏是旧朝饥荒战乱所致,合寙百姓和乐,怎能沿用旧朝的恶习?”
夏夜昏暗,檐下灯笼的光衬得汤九神色不明。
下一刻,他抬头看向李解,“李先生要不坐下听我说?”
李解深深看他一眼,“为何?”
“你的身形太慑人,害我总感觉眼角余光处有鬼影。”汤九开玩笑的语气,“你也知道,我最怕鬼了,傍晚被群孩子吓丢了魂儿。”
“......”
李解目光询问梨花,梨花指了指左边位置,“坐吧。”
李解这才拉开竹椅落座。
起风了,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三人围桌而坐,桌上没有茶,也没有水。
汤九清了清嗓子,继续刚刚的话题,“咱合寙,该有自己的公法才是。”
李解斜眼,眼神耐人寻味。
在这之前,梨花制定了某些规矩,比如外出搜寻的粮食,铁器,柴火等物件归全村所有,分类堆在村中库房,需要时随取随用。
这看似没什么,但遇到那狡猾胆大的,暗地偷走了也无人知道。
而梨花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一旦发现贼人,必会杀其性命。
在山里有赵家族人撑腰还好,新益村全是外州百姓,哪儿能体谅梨花的良苦用心?没准在他们眼里偷盗是小罪,梨花杀人太过狠辣,由此生出叛心就遭了。
他拿过梨花手里的蒲扇,轻摇替其扇风,“汤九郎说得不无道理,十九娘你心胸坦荡光明磊落不假,可保不齐有好事者从中挑拨你和村民的关系,久而久之,于你的名声不好...”
梨花从来不为他人做嫁衣,思忖道,“汤九郎心里可有章程?”
历朝历代的明君都离不开勤政爱民,汤九说,“首先,你不能滥杀无辜,实在看对方不顺眼也不能亲自动手...”
梨花泰然自若,“我并非残暴之人。”
汤九不置可否,欲继续正题,摇扇的李解突然来了句,“汤九郎信不过十九娘为人可是因为她下令杀了王娘子的缘故?”
不提两家过往恩怨,王娘子以身涉险,助他们杀了两百多嗜血者,纵然王秀才该杀,但她却罪不至死。
当时在场的妇人数量多,心里怕是有些同情王娘子的,自然而然,对梨花的处置就有微词了。
梨花不在意,他不行。
见汤九垂下眼,明显被他说重不知说什么的模样,他解释,“赵王两家以前就撕破脸了,十九娘若不赶尽杀绝,等王娘子联络上儿子,麻烦就大了...”
汤九坐直,一副洗耳恭听的
模样。
李解言简意赅,“王娘子的儿子年少成名,现已有官身了。”
众所周知,益州朝廷爱护幼儿,器重人才,王子荆这两样都占齐了。
知道梨花杀了他的父亲,他日必刀剑相向的。
汤九恍然,“竟是这样。”
冲梨花这份远见,国主的位置非她莫属。
他舔舔唇,唤李解,“能给我倒杯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