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叙白猛地抬头,眼中方才的平静如古井顷刻沸腾,化为滔天烈焰。
这人竟是郑仙?!
就在这一刹,躺在他臂弯间的林雾知发出一声极轻的嘤咛,羽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似是被惊醒。
她的醒的时机不妙,正对上刘毫朝卢叙白劈过来的雪刀。
也吓得当即大叫一声,猛地低头要躲开,却发现自己在卢叙白怀中。
她彻底清醒了。
幸好卢叙白躲闪及时,刘毫这一刀没能劈到任何人。
但满屋的注意力都被卢叙白怀中的这一尖叫吸引了,纷纷望过来。
李文进的脸色霎时惨白一片,他岂会听不出林雾知的声音?
万万没想到带着林雾知到此的人不是晏寻安,而是卢县尉——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凑什么热闹?
这下完了,若是晏寻安在此,还有机会脱身,偏偏是卢叙白……
郑仙的视线也落在刚刚苏醒、尚显虚弱的林雾知身上,眸光骤然发亮,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虽然没能钓来一条大鱼,但却引来了一只肥鹅……倒也不错。”
他踱步上前,不畏卢叙白充满警惕的阻挡,与林雾知一眨一眨略显迷茫的杏眸四目相对,笑了。
“我们又见面啦!不知我是该叫你崔夫人,还是该叫你裴夫人?但数月不见你似乎……”
他抬眸瞧了瞧神情压抑的卢叙白,唇角笑容放大:“你似乎又换丈夫了?不知你这位丈夫如何称呼?”
卢叙白不卑不亢道:“在下范阳卢氏子弟卢叙白,见过平天大元帅!”
他倒是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见晏寻安的身份保不住他们,立马报出自家名号,范阳卢氏终究是五姓七望世家,确实引来了郑仙的一二重视。
但郑仙更感兴趣的是,卢叙白没有否认他是林雾知的丈夫,且丝毫不在乎林雾知有过两任丈夫的模样。
郑仙不由垂下眼皮,又瞧了一眼林雾知那张粉白的小脸,发觉她已然警惕地竖起细眉,好似炸毛的狸奴一般。
他摇头轻笑道:“瞧着也不是什么绝世美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优秀儿郎为你前赴后继?真令我羡慕,我若是有这个本事,也不至于迟迟打不下关东。”
林雾知方才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郑仙这一张脸,想了半晌,终于想起她之前被绑架的那一次——
“是你!那个贼首!”
她在卢叙白怀中愤怒扑腾,又示意卢叙白把她放下来。
“你可真不要脸,总是绑我这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卢叙白拗不过林雾知,只得把她轻轻放在地上,又悄悄挡在她面前。
然而林雾知已经瞧见李文进了,骂骂咧咧的话停了一瞬。
“表哥?”
她差点没能认出李文进。记忆中的李文进总是笑容痞气,吊儿郎当,眼珠一转就是鬼主意,仿佛天大的难事摆在他面前,也没办法让他忧愁。
而眼前这个人虽衣冠楚楚,却难掩眉宇间浓重疲惫与沉寂的病弱……
“好久不见,知知。”
李文进悄悄扯了扯轮椅上的毯子,遮住残缺的腿,笑容勉强。
“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平天大元帅郑仙,也是我的至交。”
郑仙立时笑了一声,讽道:“真是难得啊……竟然能从军师口中听到我是你的至交这句话,我还以为军师三番两次逃跑,是恨我至极了?”
林雾知自然没有错过李文进的扯毯子遮住残腿的举动,更没有错过郑仙说完这番话后,李文进瞬间青筋暴起,又强行忍下怒火的神情。
她缓缓推开卢叙白,走到李文进的身前,难以置信地蹲下来。
离得近了,李文进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视线,不适应地想推着轮椅往后撤。
林雾知却抬手压住他的轮椅,眸眼怔怔地盯着他空荡荡的腿部。
“表哥……”
“你的腿怎么了?”
颤抖的话音落下,林雾知的眼泪也扑簌簌砸在遮住李文进残腿的毯子上。
她手脚慌乱地扒开毯子,想看一看李文进的残腿,却被他抬手挡住。
“别看了,已经没了。”
见林雾知半句不听,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想扒开毯子,他不得不低叹一声,握住她的手腕,轻声安抚道:
“知知,我没事。”
他面色从容地笑了笑,似乎没有把残腿放在心上,还抬眸望向神情骤然晦涩的郑仙,朗声道:
“承蒙元帅不弃,赏我做了军师,吃穿用度,事无巨细地照料我。知知,你过来替我谢谢元帅。”
最初被郑仙砍断腿时,他痛得日夜哀哭嘶嚎,恨得想生痰郑仙的血肉。
但后来他想开了。
他再也不会逃了,便是同归于尽,他也要亲眼看到郑仙被五马分尸!
可惜林雾知莫名出现在战场,他不得不搁置复仇的计划,选择铤而走险,传信给寻安,让寻安带林雾知离开。
也不知这一环节哪里出了意外,郑仙竟然于今夜准时拦截林雾知,还特意把他带到这里观看,如猫捉耗子般欣赏他惨败而无力的神色。
为今之计,还是先向郑仙服软,免得郑仙拿林雾知去威胁崔潜……
此时此刻,林雾知只觉耳畔似有蝉在嗡嗡长鸣,头昏目眩,天旋地转。
她泪眼恍惚地抬头,喃喃道:“你连一封信都不给家里人寄……我一直以为你是生我气了……
“我还想着,差不多你该消气了,我也该托夫君问一问你在哪里就职,给你捎一些银钱……天冷了,该加衣了,我怕你在外没钱买衣服、租房……”
“怎么就……伤了腿……表哥……这几个月你在外面好像受了很多苦……你为何都不给我们说啊……”
林雾知心神巨震之下,感觉体内还残留几分迷药的药效,她脑袋昏得快要蹲不住了。或许也有怀孕的缘故,她承受不住极度悲痛,想干哕。
如今她哪里还顾得上询问卢叙白为何要不顾她的意愿,把她迷晕,连夜把她带离营地,还带到反贼的面前的事。
她只觉得好痛,哪里都痛。
五脏六腑似有烈焰在焚烧。
“都怪我不好……当初为何非要和你吵架……为何非要嫁人……你可知道我还嫁错了人……害你离家出走,害你残了腿……舅父舅母知道该有多伤心,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李文进霎时鼻头酸涩,眼圈泛红,泪珠不自觉地滚落下来,却抬手轻轻抚去林雾知的泪珠,语气微微哽咽: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我残了腿又如何能怪你?男儿生于天地间,总要做出一番事业的,我早晚都要离家闯荡,日子过得好与不好,也全凭我的本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啊?你啊你,怎么总往自己身上揽错?”
是他意气用事。
是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离开家的每一日他都拼命想回到家。
他想娘做的葫芦鸡。
他想爹能再骂一骂他。
打他也不要紧。
他还想林雾知。
他的妹妹。
十年的相处,他们
早就血肉难分,偏偏在他的妹妹被双生子欺辱玩弄时,他却远隔千里无能为力。
都该死啊!该死!
…
…
郑仙冷眼看着他们兄妹情深,越看越觉得碍眼,脸皮微微扭曲。
他抽出长剑,对准卢叙白:“念在你是范阳卢氏的子弟,我饶你不死,现在马上给我滚!”
卢叙白当即拱手行礼道:“多谢郑元帅的不杀之恩!”
而后快步来到林雾知身边,拉住她的胳膊,语气镇定地道:“知知,随我谢一谢郑元帅,我们走吧!”
林雾知哭得稀里哗啦,迷茫地回眸看了看他,似是没听清。
郑仙诧异地挑眉,差点被气笑了,长臂一伸,推开卢叙白,又五指成爪,直取林雾知纤细的脖颈!
“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压低眉眼,阴鸷地盯着摔在地上的卢叙白和神色凝重的李文进,死死掐住林雾知脖颈,缓缓提起来。
“竟敢在我面前玩弄字眼?”
直到林雾知脚尖离地,一脸难过的窒息挣扎之相,他方才轻松笑道。
“既然你们都那么宝贵她,不如我也砍断她的腿,让你们兄妹俩做伴?”
林雾知窒息之下,敏锐地察觉到他话语里的“也”字,顿时明悟李文进的腿是郑仙砍断的。
愤恨之下,竟让她充满力气,猛地朝郑仙的脸唾了一口:
“混账!去死吧!呸呸呸!”
郑仙猝不及防被吐了几口,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隐隐扭曲。
李文进脸色白了白,连忙推着轮椅想上前阻止:“还请元帅冷静!知知她绝不是有意的,她……”
林雾知又朝郑仙吐了几口,嗓音嘶哑道:“表哥别求他!不许求他!他这个狗贼!逆贼!该死的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