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逐渐消失在门外的身影,终于想起来昨夜困迷糊时,他道:“等我回来。”
……
千里沙尘,边塞特有的粗粝朔风裹挟着砂砾,当淮边城的三个大字撞入眼帘时,已是数日后的黄昏。戍楼高耸,守城的的士兵望见那匹黑马以及马背上的人,精神陡然一振,挺直脊梁,长矛顿地,发出整齐划一的沉重闷响。
“开城门——”
胥衡驭马进城,直接去了城主府,案几上,巨大的沙盘勾勒着北疆犬牙交错的山川地貌,一道醒目的朱砂痕迹蜿蜒其中,标记着敌我胶着的锋线,帅椅左下首的长孙玄起身行礼:“统帅。”
胥衡抬手,揉了揉眉间,同时问道:“长孙先生,这几日可有动静?”
东胡不知为何,迟迟未有动作,盘踞在锡府,两军陷入僵持。胥衡各处安排好后,这才请长孙玄坐镇军中,自己寻了时机进京一趟。
长孙玄先前受的伤好的差不多,但也留了些病痛,他一袭青衫洗得发白,立在巨大的牛皮舆图前,闻言后将一卷军报轻轻放在案上。
“回禀统帅,”长孙玄的声音平和,“自您离营赴京这几日,对面倒是…异乎寻常的安静。斥候回报,东胡收拢各部势力,游骑踪迹也少了许多。算得上…两不相犯。”
“但属下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东胡此番不像是养精蓄锐,倒像是有些群龙无首,毕竟那位新狼主至今还未现身。”
这与胥衡所想不谋而合,他道:“此番进京,我亦查探了京中,东胡势力遍及京城。”
长孙玄猛地看向他,又沉下心想了片刻,“约莫是先前混进去的。”
胥衡低头看着沙盘的形势,心中思量。
而帐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远及近。
“报——!”
帅帐厚重的帘幕被一只手猛地掀开!一个甲胄带灰的信使冲了进来,带进一股浓烈呛人的硝烟气息。
一时不慎,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并未顾上自身,他还算镇定道:
“统帅!锡府有动静!”信使的声音嘶哑变调,“东胡大将巴山联合什莫族率兵突袭西北军营!康忠郡王及其残部拼死抵抗,引走巴山,不知所踪!孔沙关以北城池已失!”
胥衡听完,目光猛地看向沙盘中的西北方——那道
横亘在西北的天堑咽喉千山岭,孔沙关被攻破,那东胡可借西北塞道直指恪州,便是深入中原腹地,后果不堪设想。东胡的野心令人胆寒。
而且恪州还有盐矿,若是被东胡拿住,又可延长战线。
“着令人去信恪州州牧詹徐,命他做好城防,即刻整兵!”
惊诧之后,胥衡反而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向长孙玄,“长孙先生,还要请你继续坐镇军中,本帅带人赶往西北援助。”
长孙玄立刻应道:“不负统帅所托!”
胥衡沉声道:“点兵!擂鼓!”
“喏!”帐外亲兵嘶声应诺,脚步声如狂风般卷了出去。
胥衡不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向帐角兵器架,抓起架上那柄狭长的佩剑,掀起帐帘。
帐外,凛冽的寒风擦过所有集结的将士脸上、身上。
胥衡立于帅帐前的高台之上,沉默扫过全军,目光如刀,话语简短有力:“此战前往西北御敌,谁人随我?”
“愿随将军,此战必胜!!”
……
胥衡走后,江愁余心安理得继续眯一会儿,禾安给她送了早膳,便守在一旁。
“吁——!”
巷子里一声突兀的勒马嘶鸣,传到禾安耳畔,她抬眼看了,随即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响起。
禾安起身穿过院子开门,外边一辆青布小轿,四平八稳地停在了这陋巷小院的门前,无声无息,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威仪。
轿帘里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步出,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问道:“可是江娘子?”
禾安不语,只是扫了周围,还有不少高手,心中掂量着是否能一口气杀完。
内侍似乎没瞧见她的防备,又或是毫不在意,从禾安的沉默中得到答复,继续道:“奴受福安帝姬之令,给江娘子送邀帖,敢问娘子可在?”
禾安正准备开口时,身后传来江愁余的声音:“什么邀帖?”
由远及近,江愁余看向这位内侍,他穿着身雨过天青色的圆领锦袍,袍角绣着精细得看不清纹路的暗花,日光下流淌着水波般的光泽。腰束玉带,脚下是一双厚底黑缎官靴,靴尖沾了点巷口溅起的泥点子,一张脸白净得几乎没有血色,下颌微抬。内侍身后还跟着个年轻较小的内侍,垂着头,模样更恭谨些,手里捧着一个扁长的、覆着明黄绸子的锦盒。
闻言,后者的目光落到她的身上,许是有人提前吩咐过,他语气称得上温和,方才的高人一等消失不见,“问江娘子安,两日之后便是帝姬芳辰,帝姬命奴来请江娘子进宫赴宴。”
内侍朝身后的小太监微不可察地一点。小太监立刻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揭开锦盒上覆盖的明黄绸子。
一抹浓烈到刺目的朱红,封面是上好的织锦,朱红作底,上面用极细的金线盘绕出繁复的云凤纹样,封口处,压着一枚小巧玲珑的金印,龙飞凤舞的一个“虞”字,在朱红的衬托下,威严毕露。
小太监双手将那请柬托出锦盒,递向前。
江愁余看着这朱帖,并未接,而是问道:“帝姬可好?”
内侍垂头答道:“帝姬为天下百姓祈福,圣人怜惜,命帝姬每半旬奉上佛经,皇后娘娘静养,谢贵妃执掌六宫,帝姬协理。帝姬还念着当初同娘子的赏画之乐,因而冒昧来邀。”
这人并没直接回答章问虞的情况,反而是间接透露不少信息。
江愁余感叹在这个世界呆久了,自己也变得人精,下意识心中将话反复揣摩。
胥衡走时叮嘱过,若是万不得已之时,最好不要同宫中之事有牵扯。
但他没说这宫中之人找上门该当如何?直接杀到家门口了。
江愁余绞尽脑汁,想着推辞之语,谁料内侍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帝姬亦担心江娘子身子,此次进宫还能请御医诊治。”
哦莫,染病的借口没了。
“邀帖皆往太极宫呈过,得了圣人首肯。”
……你不就想说,不接便是抗旨吗?
江愁余面无表情地接过朱帖,“谢过帝姬。”
“两日后,巳时初刻,持此帖,奴会在西华门候您。”内侍依旧笑着,交代完毕,躬身退下,直至出了巷子才上轿。
江愁余低头看向那方朱红的锦帖,滚着金边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总觉得这事来得莫名,不像是章问虞的行事风格。
但这内侍对于章问虞的情况了如执掌,还能说得出赏画一事。
禾安见着江愁余的神情,冷不丁说道:“我能杀。”
江愁余先是惊了一下,随后明白她的意思——放心去,我能杀。
她踮起脚拍了拍禾安的头。
怪可爱的。
然则我们双拳敌不过四手啊,更何况人家还是千军万马。
江愁余寻思,还得先安排妥当。
第90章
晚膳厨娘做了热腾腾的羊肉汤,味道丝毫不逊于街上的那一回,江愁余捏着刚烤出来的脆馍,啃得心无旁骛。馍内扎实,麦香混着柴火气,她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看着对面请来的帮手,声音含糊:“吃啊。”
今日又换了身新衣的公孙水一边拿起脆馍,一边叹了口气。
而湛玚更是一言未发,眉头紧皱着。
木桌案的正中央那张朱帖端端正正摆着,公孙水三下五除二吃完脆馍,连羊肉汤和菜肴都没碰,盯着这朱帖眼皮直跳。
“不是,怎地胥衡一走,宫中便着人请你进宫,为质啊?”他话说的直白,同时伸出手准备再看一眼,就在要碰到朱帖边缘时,旁边的湛玚看了他一眼。
他识趣地又飞快地缩回来,仿佛那帖子会咬人。
江愁余嚼完,幽幽叹了口气,声音拖得又长又蔫,像霜打过的茄子:“完了,如果真是像你所说,我现在逃出京来得及吗?”
公孙水手肘撑着下巴:“我还记得上一个犯悖逆之罪逃出京城的人,说起来你也认识。”
“?谁”
“你情郎,大名鼎鼎的胥少将军。”
江愁余:……回旋镖扎到我了谢谢。
见他们越说越离谱,湛玚觉得自己真该去找太医开副治头疼的方子。
“福安帝姬芳辰是小宴,至少宫中并未传出消息,想来也是专门请你进宫的。”湛玚接到江愁余传信后便去打听了一番。
公孙水点头:“连贞宁帝姬也不知。”他擦了擦手,这才拿起朱帖,仔细辨别:“这朱帖上的字看得出来是宫中独用的墨,况且这印记做不得伪。”
两人说完便同时道:“这宴应当逃不过去。”前者略带忧虑,后者眼神里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